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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休息了。”陈布雷踉踉跄跄回到房里,锁门亮灯,喃喃低语,“我该休息了,我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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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官们见陈布雷双目红肿,脸色大变,皆感诧异。但既不能问他为何如此,又不敢向蒋介石有所报告。见他房里的灯熄而复亮,听他偶或咳嗽,瞧模样是奉命赶写公文,那是他习以为常的事,也就算了。殊不知陈布雷在房内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他拿起那个安眠药瓶子,把瓶塞启而复盖再三。安眠药片是他的必需之物,每晚非服不可,但今晚上他吞服的不是一片两片,而是逾百片。陈布雷已感到前途绝望,蒋介石政权回天乏术,他忍不住个人所受的痛苦,他决心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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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环顾周围,凝视一桌一椅,一书一画,久久不能阖目。这是他最熟悉的,忽而又变成最生疏的。他的积蓄完了,他的家庭也告分裂。孩子们从诞生到长大如在眼前,但大都离他而去了;蒋介石从极盛到没落更为他所目睹,他也要离蒋而去了。孩子们劝过他别为个人效忠,置国家民族于绝境,他不听。陈布雷继续效忠于蒋,纯属私人的报恩观念,是那个时代某些读书人从个人出发的“忠臣”思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蒋的错误太多而不敢说,陈布雷完全为老一套的思想所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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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心乱如麻,绕室彷徨。他听见蒋介石在庭院咳嗽,本能地藏起了那瓶安眠药,他感到活在蒋介石官邸里很痛苦,死在蒋介石的官邸里也不自由。陈布雷浩然有归志,想回家去死,同老妻见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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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想法立刻消失。陈布雷明白,如果他要告假外出,蒋介石肯定会对他产生疑虑。他沉思再三,感到还是以官邸为死所,给蒋介石以某种程度的警告,也多少表达他的一些“抗议”。陈布雷忽然笑了,那是他最后一次笑容,虚弱、苍老、绝望,那味道苦过黄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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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不断地抽烟,待烟蒂灼痛了他的手指,掷掉再吸,然后拿着香烟发怔。官邸如此肃静,但隐约的电话声,狼犬的轻吠声,却为平静的官邸增添了莫大的紧张和不安。陈布雷实在想看一眼他的子女、他的妻子,他辛酸地啜泣着,低呼着孩子们的名字,妻子的名字。他原谅孩子们的出走,同情孩子们的出走。“时代是前进的,我们是落伍了,我们在老百姓面前有罪!”陈布雷悲不自胜,“孩子啊,你们来看看我吧!我是这样的痛苦,这样的想念你们!你们在向新的世纪跃进,我却在找寻坟墓之门!孩子们啊!我的头痛欲裂,心如刀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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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陈布雷又立刻醒悟到:孩子们是不可能再回来找他了。别提多年来“官邸一入深似海,从此父子陌路人”,即使儿女来了,等待他们的也是监狱,这样会面到底是为了爱孩子,还是害孩子?陈布雷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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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开始镇静下来,他感到今晚是非死不可!他躺在床上,想起明天他太太获得噩耗,该如何悲伤!蒋介石得知此事,他心头的真正感情是什么?陈布雷深深地向他的妻子忏悔,因为他名义上的妻子早已疏远了,事实上他已变成蒋介石的婢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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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妻子,陈布雷又联想到著名四川诗人乔大壮在苏州投河的悲剧。乔曾工作于监察院,后为台湾大学教授,妻子逝世而终身不娶,但房中陈设,床上双枕,一如妻子在世时。他长子参加空军,在抗战时有战功,次子参加人民解放军且已攻下开封,如今他长子奉命轰炸开封。风闻次子已牺牲在南京的炸弹下,乔大壮痛苦极了。他对新的力量没有新的认识,对旧的一切深恶痛绝,就在这彷徨无计、不可自拔的情况下,乔大壮在暑假中离台去沪,转赴苏州,纵酒吟诗,痛哭流涕,纵身护城河中,以毁灭自己的方法来解决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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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悲剧,”陈布雷深深叹息,“今晚上我所走的,就是乔大壮的老路了。”他开始摊开信纸,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墨,却又写不下去,鼻子一酸,泪下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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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泪水已干的信纸上,陈布雷开始给他妻子写遗书。夫妻一场,到头来却如此永别,陈布雷大恸,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怕遭人怀疑。他以极大的气力忍住哭泣,写完给妻子的遗书又写给儿女们的遗书,这几封信写得更为吃力,因为陈布雷已经原谅,并且同情他的孩子“叛变”行为了,但此意在信上又怎能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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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深夜3点钟了,万籁俱寂,夜风劲厉,忽地有脚步声传来,陈布雷倾耳细听,三几个人的脚步声停留在他的窗前,他一怔,接着蒋介石低沉的声音在问:“陈主任还没睡吗?”陈布雷忙把大叠遗书往卷宗内一塞,藏起安眠药片,仓促启门道:“先生怎么还没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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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入室往太师椅上一坐,苦笑反问道:“你说我怎么睡得着?你为什么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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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支吾以对:“我睡在床上同坐在椅子上一样,也睡不着,已经好久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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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好久了。”蒋介石怜悯地问,“刚才你到我那儿来,好像意犹未尽,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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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强笑道:“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请原谅。”说罢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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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叹道:“你要说就说吧。”他推卸责任道,“我不是不能容人的人,只是大家瞒着我,又怕我太辛苦,好多事情不向我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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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凭着最后一点勇气插嘴道:“先生,满朝文武都对不起你,其中经过如何?谁负的责任要多些?今天不必谈了,今天布雷斗胆上言,立老果老同辞修之间的摩擦,已经达到无法调和的地步,再发展下去,更不能想象。”蒋介石其实知道,却把脸一沉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陈布雷明知又是那一套,说:“我一定把整个事情经过、现况及其发展写下来,报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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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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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陈布雷嗫嚅开言道,“白天布雷曾报告先生,希望纬国能到国外留学,现在我想做补充,”陈布雷把心一横,说:“希望先生也出国休息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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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强自镇静,声音颤抖:“哦,你也这样想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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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陈布雷感到此言一出,轻松多了,“人家这样想,同我的出发点不一样。人家的动机何在,先生明察,布雷的建议,则纯粹为了先生。先生犯不着再为这个局面……”蒋介石蓦地起立,强笑道:“多谢你的建议,不必再说下去了,你把关于立夫果夫与辞修之间的摩擦,详详细细写给我看,我们再商定。”说罢怏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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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目送到门口,望着蒋介石的背影叹息。摇摇摆摆回房、锁门、抽烟、喝茶、摊纸、执笔,他苦笑一声,伏案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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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远郊鸡啼,抽香烟半罐,陈布雷不知涕泪之何从,两眼模糊。稍停,极度疲乏的陈布雷从文件中,抽出早已写好的《三陈摩擦情况》重读一遍,略加增删,签了个名,抬头一望,见东方已显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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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官邸中侍卫换班,脚步清晰,陈布雷知道天快亮了,他勉强下得床来,颤巍巍抓住那个安眠药瓶,倒茶、润喉、启盖、吞药、喝水、再吞、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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