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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于第一札述其与愚山交往，有“二十余年之外，宛然如昨，素心高谊，不可于今日宦途中求之矣”[48]等语，可见于愚山之敬重。若细绎札中所言，又知维系二人情谊者，端在辨章学术一事上。今人论亭林之学术思想，每好举其“理学即经学”一主张。而亭林此一主张，愚山实预先闻者之列。《与施愚山》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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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理学之传，自是君家弓冶。然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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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亭林此一“舍经学无理学”主张，实为愚山家累世以理学彰显一事而发。愚山尝称其祖鸿猷“始用理学显，有《中明子集》”，又述其叔誉尝“于湖北置云山书院，买地立石，岁供学者考德习礼”，而“家居告诫，必称引先训，归本理学”。[50]毛奇龄（1623—1716）所撰愚山《墓表》亦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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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施闰章）叹曰：“吾世嬗理学，三传而皆绌于诸弟子。”[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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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氏又叙施家理学宗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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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数世以理学显，祖讳鸿猷，曾从陈九龙先生暨石城焦澹园、吉州邹南皋游。既死，号中明子。中明子子二，长讳詧，……称述明公，则君（施闰章）父也。[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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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安徽宣城施家于明末以理学显，清初人犹能道之。亭林能独排众议，倡“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之说，且掊击理学家为“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追源溯始，实皆为愚山而发。[53]治学术史者，固不能不谙于其人之交游往还，即此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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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致愚山第二札，作于愚山举鸿博、奉命参与修《明史》之后。札中细叙亭林继母王氏未婚守节，及其于清兵破常熟后绝粒不食、遗命亭林毋仕二姓，请愚山及史局诸公为继母立传。此事大抵已为治清初史者所熟知。然札中尚有堪注意者，即亭林于叙其继母节烈事后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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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昔时追陪历下，兴言及此，动容称叹，咨嗟久之！耿耿此心，犹如一日。[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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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二人顺治十六年（1659）于济南订交，此事即尝为当时话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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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亭林固尝屡次致书当道，求为其继母节烈事入传，事见亭林集中书札。考《明史》卷三〇三《列女传三》有王贞女小传，即传亭林继母者也。然小传仅及其未婚过门守节一事。至其后清兵入常熟绝粒不食而死事，则小传犹未言及[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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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山小亭林六岁，后亭林一年卒。平生治经史，惟终无述作，独以诗名。当日朝野尝与之唱酬而见载于《愚山集》者，数几盈百。亭林知交之中，如方文（1612—1669）、颜光敏、柴绍炳、戴廷栻、孙奇逢（1584—1675）等，亦均与愚山有过从。而愚山与王阮亭之交谊，尤事非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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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康熙初年诗坛，有“南施北宋”之目。“北宋”者，指山东莱阳宋琬（字荔裳，1614—1673）。“南施”者，即指愚山，而阮亭实首倡此说者[56]，此清初诗史习知之故实，毋庸费辞。惟阮亭于愚山所作诸体，独钟爱其五言，至誉之为“温柔敦厚，一唱三叹，有风人之旨。其章法之妙，如天衣无缝，如园客独茧”[57]。又谓“昔人论古诗十九首，以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施之五言，此虽近体，岂愧十九首耶”[58]。阮亭辑平生友人诗成《感旧集》，所录愚山诗又独多。然意犹未尽，于是取愚山“五言近体为《摘句图》，传诸好事者”[59]。所录至八十二联。凡此皆足见阮亭于愚山推挹之崇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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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愚山之于阮亭，亦赏异有加。其序《渔洋山人续集》，既称阮亭“赋才通敏，兴会奔属”，复誉“其诗举体遥隽，兴寄超逸，殆得三唐之秀，而上溯于晋魏，旁采于齐梁者”。[60]所言皆有据，而非虚应之辞。观《愚山集》中所载与阮亭相与过从饮宴酬赠之篇，所在多有[61]，而于致阮亭书中，愚山至有“知己陶陶，恨不永夕，古人所以叹良会之难也”[62]之语。皆二人情谊深挚之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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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二年（1673），阮亭遭母丧，亲兄士禄（字子底，号西樵，1626—1673），又殁于山东。阮亭时方使蜀，遂匆匆东归，料理丧事。愚山为撰五言律诗寄赠，至足见二人之交情，非止于论学谈艺而已。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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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一摇落，琅琊秋正悲。还家三菊径，出峡几篇诗。风木吞声日，人琴迸泪时。空摧数茎发，无路寄相思。[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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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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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亭林与阮亭之交谊及二人共同之知交，推断亭林集中《赋得秋柳》一诗，应为和阮亭而作。然则当时亭林初履鲁境，又何由得闻一王姓少年之新作而为作和诗耶？此中亦必有人为之通介倡始者。此事似有说明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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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亭林集《赋得秋柳》诗后，有《酬徐处士元善昔年新城之陷，其母死焉，故有此作》一题。徐处士元善者，徐夜（1611—1683）也。其促成亭林唱和阮亭《秋柳》诗者，殆非徐氏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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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初名元善，字苌公，小字小峦，后因慕嵇叔夜之为人，入清后更名夜，字东痴，号嵇庵。[64]东痴母王氏，死于崇祯十五年（1642）清兵陷山东新城时。是年东痴年二十九，已成诸生。不二年而北都亡，山东亦全陷于清，乃弃诸生而隐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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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与东痴，年齿相若，遭际亦复有相类处。盖二人皆为明末诸生；明亡后，二人又皆拒仕清，宜乎亭林酬东痴诗，起句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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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台风木正萧辰，倾盖知心谊独亲。[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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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所谓“风木之痛同感，仇恨之心同切，故‘倾盖’而语，‘谊独亲’也”[66]，明言二人之母同丧于清兵之乱，身世之痛，有相同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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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痴之于亭林，亦有绻绻之情。二人见面，东痴先有《济南赠宁人先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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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秋摇落此相寻，吴下才名众所钦。一自驱车来北道，即今遗瑟操南音。浯溪颂具元颜笔，楚泽悲同屈宋吟。历览国风几万里，就中何处最伤心？[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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