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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35 汪懋麟(字甪角,号蛟门,1640—1688)《秋柳和王阮亭先生韵》[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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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37 六家之中,冒襄[77]与亭林及徐东痴,年辈相若,三人皆明之遗民,此一类也;曹溶与亭林同年生,以明之廷臣降附清朝,为一典型之“贰臣”[78],此又一类也;王士禄乃阮亭长兄[79],举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为清人所培育之第一代官吏,此另一类也;陈维崧[80]与朱彝尊[81]则皆出明遗民之家,此亦一类也。然二人之经历,又有不同。入清后,朱竹垞始则身预抗清行动,继则参其乡先辈、业已降清之曹溶之幕府[82];曹溶和《秋柳》诗时,竹垞即为门客,故二人和作成于同时。后竹垞举康熙十八年(1679)博学鸿儒试,为兴朝奔走,则彻底降清矣。陈其年与竹垞同举鸿博,然在此之前,亦尝游食四方。阮亭《秋柳》诗成时,其年方寄食江苏如皋冒氏水绘园。故冒、陈之和诗亦成于同一时。六人中年辈最小者为汪懋麟。[83]汪蛟门为康熙六年(1667)进士,亦举鸿博。然蛟门视阮亭为师,故和诗题称“先生”而自居门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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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39 合以上六家及亭林、东痴所制而观,知当日和《秋柳》诗者,实括有明之遗民、清初之贰臣、幕客、橐笔游食四方之文士,以及清人所培育之第一代官吏。清初士人之政治抉择,此八人已囊括无遗。故阮亭《秋柳》之和作,实与其人之政治操守无关,此又不待尽读数十家和作而可先为断言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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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41 再者,亭林与今尚可知之其他《秋柳》和诗之作者,相知亦过半。其与徐东痴之交谊,既如上述。其与曹溶及朱彝尊于康熙初年亦在山西大同及北京多次晤面,论文谈艺,相得甚欢。此事之前后,已另有论述。[84]至亭林之与冒襄,早于顺治二年(1645)即尝有赠法书之雅。[85]二人之交谊,恐亦必非泛泛。是则此四人之行谊亦最能表见遗民、贰臣及幕客三类士人之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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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43 抑尤有进者,本文因述亭林与阮亭之交谊,旁涉二人之门生及交好,益知清初士人固未尝以政治之分歧而左右彼此情谊之树立与发展。诚如上文所述,以亭林之坚贞卓越,其与徐夜、冒襄等结为遗民俦侣,固亦宜矣。其与王阮亭、施闰章等清廷所招致培植之官吏往还,尚自有说。及其交以明臣而降清如曹溶者,已为强调夷夏之防与民族大义者认作不可解。至亭林入主山东德州谢家,既收降臣谢升之遗孤重辉为门人,复以重辉因其父之降清而得荫,亭林竟为之飞书其服官清廷之友人,为谋置一官职。此等事行,又岂能徒以“不可执其一端而妄疑大节”[86]遂置而不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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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47 考黄晦闻为北大讲授亭林诗前一年,沧县张继(字溥泉,1882—1947)于北平购得亭林《日知录》原抄本,蕲春黄侃(字季刚,1886—1935)为校记一通[87],发现抄本与潘耒刻本出入颇大。如抄本“书明则本朝,涉明讳则用之字”。抄本又有“素夷狄行乎夷狄”及“胡服”两条,均为潘刻所无。[88]于是季刚乃师章炳麟(字太炎,1869—1936)为作《日知录校记序》[89],既备悉其原委,复盛称其弟子恢复亭林千秋之志之功。最堪注意者,殆为太炎于《序》末纪年之语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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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49 于时戎祸纷挐,倭为溥仪蹂热河之岁也。[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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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51 盖指日人于1933年侵略热河一事也。亭林《日知录》原抄本于此时被发现,实大足为当时方高涨之民族意识张目。太炎之纪年云云,用心实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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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53 黄晦闻之选讲亭林诗于此时,其用心亦如太炎之纪年,可无疑矣。据其弟子吴宓(字雨僧,1894—1978)之忆记,吴氏于1935年1月3日往访其师时,晦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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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55 为阐述亭林事迹,谓其既绝望于恢复,乃矢志学术,三百年后,中国卒能颠覆异族,成革命自主之业。今外祸日亟,覆亡恐将不免。吾国士子之以诗自策当如亭林。[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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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57 继又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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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59 亭林之诗至伟,我亦非常人。以我而讲亭林之诗,真北大诸生之奇遇哉![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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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61 以是之故,晦闻之解亭林《赋得秋柳》,遂不得不强调此诗与阮亭《秋柳》一题无涉。盖民族大义攸关,亭林又岂能与甘心为异族奔走之人通款唱和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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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63 晦闻于1935年1月卒于北平后,太炎撰文以志其墓,中有云:“最后好昆山顾氏诗,盖以自拟云。”呜呼!太炎实晦闻之知己兼同志也。后十有七阅月,太炎亦殁,时在抗战军兴前一年零一月也。两先生当年蒿目时艰,多所会心,以亭林自况。是故撰为文字,多足以发扬民族正气,激励人心。其贡献之大,千秋自有定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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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65 然流水不居,岁月悠悠,今日去晦闻之授亭林诗及太炎之序原抄本《日知录》,不觉遂已六十余载。居今日之世,而揣晦闻、太炎之情则可也;处今日之境,而承袭晦闻读亭林诗文之法,则似可不必。盖时代不同,观点亦异,此一代有一代之史观,而历史人物之评价,古今往往异趣之基本规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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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67 顷翻王冀民《顾亭林诗笺释》书前《自序》,其中述注亭林诗之甘苦,有“考事易而逆志难”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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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69 不考其事,虽释必近辞书;妄逆其志,虽笺尤同扪竽。……今试问:亭林缅怀唐、桂,为何终生未作西南之游?志存恢复,为何北道之后,未见密谋抗清之实据?人皆谓亭林刚严方正,为何常与清朝官员往还?深恶降臣,为何仍交史庶常与程工部?鸿博既举,为何特恕潘、李且不废《广师》?至于责人坚守志节,而己则剪发易服;避用清朔,而仍书康熙年号,尤不可解。凡此种种,似集夷清、惠和于一身,既不可置而不议或曲为回护,亦不可执一端而妄疑大节。[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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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71 王先生所设问之四五事,皆至得当。盖由其扎根于牢不可破之史实者故也。此等设问,亦如本篇所考述者,恐皆非黄晦闻、章太炎乃至时下侈言夷夏大防与乎士人之气节者所愿闻,殆亦意料中事。然细考王先生于所设问者,其响应之法,始则曰“逆其志”,继则曰亭林“集夷清、惠和于一身”。[94]且如谢国桢先生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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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73 是以亭林之与异己者相处,绝不能视为对权贵之妥协,而更足以见其以直道而行、威武不能屈之毅力,诚可谓“磨而不磷,涅而不缁”者矣。[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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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75 发意则皆仍未摆脱旧说之窠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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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77 总而言之,今日讲亭林及其同时人之著述,意欲探索明清之际士人之行谊者,当如何谋求于以“政治操守”为单向性之论述之外,多辟途径,当为刻不容缓之事。否则,若王先生之所设问,及本篇之所考述,将无由获致合理之解释。此则亭林《赋得秋柳》诗探索之所由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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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79 1999年6月25日初稿于爱荷华州郡礼之荒村 同年8月12日定稿于香江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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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81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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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27583 [1]谢国桢:《顾亭林学谱》(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页193。谢氏又曰:“亭林至京,曾主内院学士谢重辉家。至于文臣如王士禛、汪琬、施闰章之流,虽曾与之唱和,绝然不引为同调。”(页203)按:谢重辉之父升于顺治元年(1644),以明臣降清,官内院学士,重辉本人固未尝任此职。详本文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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