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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60 1971年尼克松访华前夕,春节我回上海探亲,看到《参考消息》上说,北京书店里可以买到汉译西方名著了。我想北京开放了,上海一定开放,第二天一大早赶到南京东路书店(我对那家店特别有感情),果然!那里可以买到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还有卢梭的、洛克的、康德的……一下子买了好多。虽然当时接受起来还有困难,但跟平常看到的“东风吹战鼓擂”完全是两个世界!它给你打开了一种文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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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62 我儿子小时候不理解:饭都吃不饱,怎么有心思看这种书?我跟他讲:我在书里看到人类最好的东西,是好东西,我就要拥有它。有它们做启蒙老师,还有什么话好讲,你不会只看到个人那点事,会把自己放在整个人类文明的历史中去考虑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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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64 1979年,高考不理想,张汝伦入安徽芜湖师专读英文专科。他与同一批进校的心气颇高的知青一样,都明白自己的归宿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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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66 说到心高气傲,张汝伦说自己还是小学生时就有睥睨纵横的气概,觉得天底下没什么事能难倒他。青年时代,“错误地认为接近知名学者就是攀附”,被朋友领到王元化先生家一言不发,以至于90年代与王先生真正交往后,元化先生怎么也想不起数年前此人曾来造访。前不久学生问他,年轻时对自己有怎样的期望,59岁的张汝伦半开玩笑半认真:“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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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68 1981年,张汝伦考入复旦大学哲学系,师从刘放桐先生。两年后攻读博士,导师本应是清代大儒全谢山的后人全增嘏。但张汝伦只在入学时见过全老一面,再见已是追悼会上。于是,社科院哲学所王玖兴先生(冯友兰弟子,德语译著尤见功力)成为他的导师。张汝伦每年北上一次求教交流,大部分靠自己学。偶尔跟师兄们一起论学,导师说,就你话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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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70 “不管有没有恢复高考或者改革开放,我想我都会走哲学这条路,这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在哲学里,我看到了我在人类精神文明的其他门类,像文学、音乐、艺术里看到的一切好东西,哲学最能满足我,而且它比较难,我喜欢挑战有难度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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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72 用上海话讲,张汝伦的眼睛好比生在额角上,他自设的各项起点颇高。文学、艺术、绘画、雕塑、建筑、戏剧,他都有兴趣进入,作为一种修炼,而非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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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74 “感觉它们都是在讲形式。接触西方文化越久,越能体会到形式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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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76 研究生时代他就声名在外:狂。1986年12月6日的《文汇读书周报》上有一篇记述他的小文《狂者进取》,作者陆灏借夫子之言来理解其“狂”。彼时,张汝伦刚刚发表一系列解读尼采的文章。待他留校任教,渐渐有了名号:复旦的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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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78 那时候,李泽厚先生到复旦讲学,问:海德格尔的“存在”是什么。张汝伦答:这个问题不能这样提出,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不是what,而是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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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80 他那时常常跑到11号楼,跟陆谷孙先生的学生、英语系的汪跃进(现在哈佛任教)一聊一个小时。在《读书》上看到金克木先生的文章,他跑到北京,叩门求教。金先生站在门口,拿手一拦:“从哪里来?”“从上海来,是复旦大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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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82 金先生又问:“搞什么专业的?”答:“西方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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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84 “那问你一个问题,答得出进来,答不出你就请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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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86 金先生问的是:康德哲学中的形式是什么意思?张汝伦侃侃而谈。金先生说:“对啦,形式就是内容。”从此,张汝伦成为金先生可以对谈的后辈晚生。“当然,主要是金先生讲,我听,老先生一讲一两个钟头,不容人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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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88 张汝伦学生时代的演讲场面就很可观,朋友笑他“煽动力这么强,不搞政治可惜了”。他1米65的身躯里浓缩着激情、求知欲、批判力和理想主义,仿佛象牙塔里一座会移动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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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90 1988年,张汝伦在洪堡基金的支持下赴德深造,先后就读于图宾根大学和弗莱堡大学,受教于两位导师:一位是Bubner教授,伽达默尔的弟子;一位是冯·赫尔曼教授,海德格尔晚年的助手,也是其全集的主要编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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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92 张汝伦不止一次在课堂上向学生们描述Bubner教授开讲《存在与时间》的景象:教室里坐满,地板上坐满,然后延伸到讲台四周,以至于Bubner先生转身、挪动都有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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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94 1989年海德格尔诞辰一百周年时,德国出版其著作《哲学贡献》(全集第65卷),被认为是仅次于《存在与时间》的重要著作。此书极难读,赫尔曼教授开了一个研究生讨论班,每晚5点到8点上课。有一位老太太,驼背,拄双拐,风雨无阻来听课。“因为上完课我跟她搭同一路电车回家,所以印象深刻。她不要学位,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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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96 德国人严肃古板、不苟言笑,但这个民族对思想的热爱,对问题的穷尽,令他喟叹。康德的先验方法论、黑格尔的大小逻辑、一战后德国思想界生成的所谓“1918年人”,令他嗅到崇高思想的气息——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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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98 第一次走进上海博物馆青铜器馆,他的眼泪流下来——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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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00 “文革”期间,在亲戚家第一次听到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整个人如遭电击。第一次听到摩门教合唱团演唱的歌剧片断,简直昏倒——跟“向前向前向前”相比,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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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02 听瓦格纳的歌剧《尼格龙根的指环》,看伯格曼的电影《魔笛》,他感动的不是技术,是思想——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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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04 在旁人眼里,谈起理想、道德、人等等与哲学有关的命题,张汝伦“凛然不可侵犯”;谈起周遭丑恶,他每作狮吼。“作狮子吼”,这是他的词汇,用在他欣赏的一类人身上:熊十力、梁潄溟、苏姗·桑塔格、费希特……他欣赏传说中为论学打到桌子底下的熊十力和废名,赞成“我批评你不留情面,就像你批评我不留情面”,压根儿没想过要做一个斯斯文文、虚心谨慎、四平八稳、看眼色行事的学院中人。他得罪不少人。当他将开《论语》课时,有同学私下议论:且看老张怎样讲解“温良恭俭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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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06 他又是天真的。有一年教授《论语》,期末布置写论文,收上来一看,许多答卷通篇四平八稳,挑不出毛病,却也没有一句个人的心得。张汝伦给了低分。有位女生写来邮件,话语诚恳:“张老师啊,我这次考得不理想,请指出我到底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好,以便于今后进一步学习。”张汝伦吭哧吭哧从几百份考卷里翻出这学生的卷子,再看一遍,一点一点给她讲,审题不好在哪里,论证不好在哪里。结果女生一封回信否绝:“你讲的一点也不是事实。我一点也不承认。我认为我写得很好。”然后:“我从小到大没得过C,你给我个C,我将来怎么找工作,怎样免试直升研究生,你负不负责啊。”张汝伦这才明白学生的真正意图:“我50多岁的人弄不过20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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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08 张汝伦脾气不好,常常骂人,有时候一句话讲得不对他就翻脸——有学生说,他其实是孩子脾气,阴晴圆缺都在脸上,直来直去。如果上课铃响过已久,有学生不打招呼破门直入,他会厉声道:“出去!”学生私下也交流:去请教张老师,千万不能谦虚,起首就讲“我书读得不多”之类——张老师多半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请你先回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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