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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78 那时候,李泽厚先生到复旦讲学,问:海德格尔的“存在”是什么。张汝伦答:这个问题不能这样提出,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不是what,而是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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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80 他那时常常跑到11号楼,跟陆谷孙先生的学生、英语系的汪跃进(现在哈佛任教)一聊一个小时。在《读书》上看到金克木先生的文章,他跑到北京,叩门求教。金先生站在门口,拿手一拦:“从哪里来?”“从上海来,是复旦大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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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82 金先生又问:“搞什么专业的?”答:“西方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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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84 “那问你一个问题,答得出进来,答不出你就请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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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86 金先生问的是:康德哲学中的形式是什么意思?张汝伦侃侃而谈。金先生说:“对啦,形式就是内容。”从此,张汝伦成为金先生可以对谈的后辈晚生。“当然,主要是金先生讲,我听,老先生一讲一两个钟头,不容人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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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88 张汝伦学生时代的演讲场面就很可观,朋友笑他“煽动力这么强,不搞政治可惜了”。他1米65的身躯里浓缩着激情、求知欲、批判力和理想主义,仿佛象牙塔里一座会移动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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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90 1988年,张汝伦在洪堡基金的支持下赴德深造,先后就读于图宾根大学和弗莱堡大学,受教于两位导师:一位是Bubner教授,伽达默尔的弟子;一位是冯·赫尔曼教授,海德格尔晚年的助手,也是其全集的主要编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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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92 张汝伦不止一次在课堂上向学生们描述Bubner教授开讲《存在与时间》的景象:教室里坐满,地板上坐满,然后延伸到讲台四周,以至于Bubner先生转身、挪动都有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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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94 1989年海德格尔诞辰一百周年时,德国出版其著作《哲学贡献》(全集第65卷),被认为是仅次于《存在与时间》的重要著作。此书极难读,赫尔曼教授开了一个研究生讨论班,每晚5点到8点上课。有一位老太太,驼背,拄双拐,风雨无阻来听课。“因为上完课我跟她搭同一路电车回家,所以印象深刻。她不要学位,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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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96 德国人严肃古板、不苟言笑,但这个民族对思想的热爱,对问题的穷尽,令他喟叹。康德的先验方法论、黑格尔的大小逻辑、一战后德国思想界生成的所谓“1918年人”,令他嗅到崇高思想的气息——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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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698 第一次走进上海博物馆青铜器馆,他的眼泪流下来——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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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00 “文革”期间,在亲戚家第一次听到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整个人如遭电击。第一次听到摩门教合唱团演唱的歌剧片断,简直昏倒——跟“向前向前向前”相比,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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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02 听瓦格纳的歌剧《尼格龙根的指环》,看伯格曼的电影《魔笛》,他感动的不是技术,是思想——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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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04 在旁人眼里,谈起理想、道德、人等等与哲学有关的命题,张汝伦“凛然不可侵犯”;谈起周遭丑恶,他每作狮吼。“作狮子吼”,这是他的词汇,用在他欣赏的一类人身上:熊十力、梁潄溟、苏姗·桑塔格、费希特……他欣赏传说中为论学打到桌子底下的熊十力和废名,赞成“我批评你不留情面,就像你批评我不留情面”,压根儿没想过要做一个斯斯文文、虚心谨慎、四平八稳、看眼色行事的学院中人。他得罪不少人。当他将开《论语》课时,有同学私下议论:且看老张怎样讲解“温良恭俭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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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06 他又是天真的。有一年教授《论语》,期末布置写论文,收上来一看,许多答卷通篇四平八稳,挑不出毛病,却也没有一句个人的心得。张汝伦给了低分。有位女生写来邮件,话语诚恳:“张老师啊,我这次考得不理想,请指出我到底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好,以便于今后进一步学习。”张汝伦吭哧吭哧从几百份考卷里翻出这学生的卷子,再看一遍,一点一点给她讲,审题不好在哪里,论证不好在哪里。结果女生一封回信否绝:“你讲的一点也不是事实。我一点也不承认。我认为我写得很好。”然后:“我从小到大没得过C,你给我个C,我将来怎么找工作,怎样免试直升研究生,你负不负责啊。”张汝伦这才明白学生的真正意图:“我50多岁的人弄不过20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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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08 张汝伦脾气不好,常常骂人,有时候一句话讲得不对他就翻脸——有学生说,他其实是孩子脾气,阴晴圆缺都在脸上,直来直去。如果上课铃响过已久,有学生不打招呼破门直入,他会厉声道:“出去!”学生私下也交流:去请教张老师,千万不能谦虚,起首就讲“我书读得不多”之类——张老师多半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请你先回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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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10 他也全然不像是花甲将至。同事看不懂,“一把年纪了,上课还那么激动”。他上课中气之足、身心之投入,实不多见。有一次,收上来的作业表明同学们对“观念”的理解不过关,他半夜醒来仍在苦想,第二天把咀嚼后的“观念就是事物向我们呈现的形式”写在黑板上。一不小心,他也会在讲台上流露一句:“我是爱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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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12 这种爱,表现在他的备课讲义里,表现在针砭时弊的淋漓中,表现在对北校门卖螃蟹的博士生、热衷于炒股的数学系高才生、忙着找工作而无心上课的实用主义的痛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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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14 痛骂,是与时代潮流相反的牵引之力,蕴含一种奇特的磁场。他的课常常人满为患:教室后排和两侧总有人站着,或者席地而坐;有从外校来的,也有中年面孔。2002年应赵敦华之邀,他去北大开讲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有研究生从郊区骑自行车来听,有商务印书馆退休的老编辑来听,走廊里都站满了人。2012春季他开的《德国古典哲学》,正式选修的是8位,来听课的却总有130多位,不得已,换到大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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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16 上海爆发甲肝那年,板蓝根紧俏。有一天,一位男同学敲开他宿舍的门,鞠一躬说,“张老师,我听过您的课。您多保重。”递上一包板蓝根,没待他反应过来就跑了。他的学生中有毕业后也当了老师的,在课堂上告诉自己的学生,张汝伦不仅是师长,也是父亲。2011年,他被选为最受喜爱的研究生导师之一,得票数名列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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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18 他也是高校学生团体最喜欢邀请的演讲者。“不喜欢扮演青年导师”,但总有推不掉的人情架不住的热情,他又站在演讲台上。演讲往往占用晚上私人时间,他舍得,他喜欢现场那种心灵间的互动。他说,接触学生,对他们有帮助,那种成就感不亚于撰文著书。中西书局的编辑找上门说可以出本演讲集了,他说我电脑里只有5篇讲稿,编辑说,不要紧,网上有人整理了,我们都攒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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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20 康德、蒙田,以及斯多亚学派的哲人说:我们的责任不是制作书本,而是制作人格;我们要赢得的不是战役和疆土,而是我们行为间的秩序与安宁;真正的大师杰作是一个合宜的生活方式。科学是硬心肠的、技术是冷冰冰的,这世界需要一点人文精神。张汝伦嬉笑怒骂、苦口婆心、翻来覆去讲的,也就是这些。他试图把已被时代抛弃的旧词语:理想、道义、崇高、生命的意义……重新植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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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22 他反复告诉学生:生命不等于生计,生命的本质是自由。至少有两处说明他不是在唱高调。20年前,在中国式教育之下,他也面临要不要给孩子请家教、上兴趣班的问题。有个朋友正告他:必须!因为现在一个孩子面对的不仅是他的同辈,而且是其背后的六七个成人,你教一个孩子怎么去跟六七个大人拼?张汝伦想了想,一个家教也没请,一个兴趣班也没报,倒是给儿子讲了不少故事,有关英雄,有关礼义廉耻,有关“一个人在这世上不能为所欲为”;他引导儿子不迷恋电视、游戏,而是纸质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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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24 他的儿子在北大法律系念了四年,始终提不起兴趣,转学经济,在学经济的过程中接触到数学,被激活,于是转向数论研究,现在美国一所大学攻读博士。从热门转向冷门,张汝伦给了儿子有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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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26 每每在课堂上观察“九○后”对他借先哲展示的那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反应,我就觉得时代亏欠了他们——这些话,他们原来要听。确实有不少人听进了他的话,改变了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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