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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28 学院知识分子这些年名声并不太好。作家刘恒在一次受访时捎带漏出:知识分子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阶层,基本上是附庸着什么存在;他们的知识并不是发明,有发明的知识分子非常少,基本上是知道了别人发明的东西,然后拿过来帮忙或者帮闲。他们互相吹捧,然后抱团儿,形成山头,引得后辈们来拜;同时,在教育产业化、管理行政化的框架之下尽可能地占有资源——难怪美国密歇根大学前校长詹姆斯·杜德达斯说:我们可视大学为教师企业家的松散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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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30 还有,层出不穷的文抄公事件。最初只露冰山一角,近年来,随着陈年旧账不断被翻出,哗:原来是座大山脉。而且,越是优秀的学者,早年著述中的问题可能越多。这是某种“还债”——不是饿极了的时代,不会如此急迫,急于进食,急于凸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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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32 1995年,张汝伦的著作《历史与实践》出版,荣获华东地区优秀图书一等奖。当时读过此书的一众学者都认定这是一部难得的好书。学者汪丁丁说:“这本书给我的震动很大,所以专门写文章介绍它。”专门写文章的还有同攻德国哲学的孙周兴教授。但一些懂德文的老辈人看出:它的某些部分与德文版《哲学历史词典》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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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34 2000年,孙周兴到了德国,“在大学图书馆里看到了洋洋十大卷的《哲学历史词典》,就联想起张汝伦教授的《历史与实践》。一方面是学术良心的驱使,另一方面,老实说,也是出于某种好奇,我决意花一点时间来澄清这件事情”。澄清的主要结论是:书中有7页文字、32个注释、6750个汉字译自《词典》,但未注明出处,具有抄袭性质。因此,“这是一部伪书”。同时,“我仍然愿意说:就书本身而言,这是一本蛮不错的书,至少,是一本很有资料参考价值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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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36 孙周兴先后发表了两篇文章,张汝伦回应了一篇,之后不再作声。相比于那些做了类似的事情却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学者相比,张汝伦没有那种消与化的能力,他受到复旦学术委员会的处分,同时被西方哲学委员会请出。连不怎么喜欢他的同行都说:这个处分过重了。有人说,谁叫张先生平时那么狂,得罪那么多人。也有人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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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38 采访最后,我小心翼翼重提往事,想听听张老师的反思。但见他手中的水杯被推向桌面,发出“叮”一声响,接着脸色沉下来。我做好了被骂的准备,继续说。也许是话语中有“同情的理解”,也许张汝伦不仅仅认为我是个爱打探的记者,他渐渐收起敌意,流露出一些东西。他喃喃说着“历史自有公论”之类,手指在那只破旧的、别人用剩下给他的翻盖式小手机上来回摩挲。那一刻,我很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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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40 人生有些问题,是不能靠答记者问来完成的,是只有当独自面对自己或灵魂时才有可能打开的。张汝伦讲过,一个优秀的哲学家必须拥有“永远朝向自己的怀疑和批判”。他会在独处时完成这种“反求诸己”么?翻阅张汝伦的演讲录,找到这样的句子:“每当我做错事的时候,一想到老师会觉得惭愧,觉得老师在盯着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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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42 张汝伦的脾气恐怕是改不了的。渐渐地,他变得独来独往,跟学术圈来往稀少。这也是90年代以来学术圈的真实气息:彼此缺乏共识,彼此不佩服。那么独善其身,或者是个人可以达到的最高境界。他跟学生讲:现在的大学生尤其怕被同学“抛弃”,如果一寝室的人出去吃饭,唯独不带你,可能想死的心都有了——心想自己怎么混到这个份上,连吃饭都不带我。其实这没什么关系。现代人“独”的时间太少,只有保持适当的距离,才能“从己”,才能“独自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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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44 在学术上,王元化称熊十力有“孤往”精神,张汝伦在交往中体会到王元化先生的“孤往”,不管主动被动,他似乎最终也走上了另一种“孤往”之路。这三位,脾气都相当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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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46 汉娜·阿伦特常引一句话:“他以对真理的激情抓住了假象。”通常被认为是她对海德格尔的看法。在这个思想纷乱而芜杂的年代,张汝伦以对真理的激情却好像抓不住真理的存在。他所受的教育、个人的经历、从西哲向中哲的返身,令他选择了“什么主义都不是”。而这些主义所指向的那个对美好人间的设计本身,尚处在变动中。所以,像上一辈知识分子一样,张汝化身上带着一些矛盾的、胎记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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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48 以俗世眼光,张汝伦“混得好不好”?听他应答:“什么叫混得好,不就是在现在的体制里如鱼得水?我的标准跟别人不大一样:不管喜欢你的人还是不喜欢你的人,所有人都能在心里承认,你是有水平的。这是搞关系、拉帮结派、出卖灵魂都不能实现的。我对自己能保持现在的‘格’,挺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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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50 4月初,张汝伦的新著《〈存在与时间〉释义》正在印刷厂印制,100多万字,1200页,写了8年。这是一部对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释义加导读,将海德格尔的思想放在西方哲学史和思想史的背景中进行研究,也有批评性阐发。它很可能是张汝伦迄今分量最重的著作。这一次,注脚做得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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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55 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对话:精神世界是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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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57 问:德国四年,收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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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59 张汝伦:明白什么是教授。就是你五年里开的课没有重样的。当年有的同学错过了Bubner的某一门课,但他下次开讲可能是十年后,这些同学宁愿推迟毕业,等他十年。Bubner一辈子都在批评哈贝马斯,但哈贝马斯说(当时跟我一起在图宾根留学的张继武想拜哈贝马斯为师,跟他见了几次面),图宾根大学哲学系就两个人有真学问,一个是Bubner,一个是Manfred Frank。Frank现在是德国哲学界的风云人物,当年他是系主任。一个法国文学博士可以做到哲学系教授,可以想见他的能力。他本来是日内瓦大学的,转到图宾根时,有些学生因为舍不得他,跟着一起转学。Frank每一次讲课的备课笔记就可以出一本书,当然Bubner反对这样做(他一生的著述就那么几本小册子,百把页,很“干”,但识货的人都懂,灵啊),但他也是一丝不苟用打字机一张张讲义打出来。他们都是名教授,但认认真真备课,没有一门课吃20年,更没有“顺便”把自己手边研究的题目当课程来讲(不用备课了)。原典难读,就帮助学生读原典,而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某某前沿问题研究”。我就想,等到自己退休的时候,开过的课列出一张表来,备过的课拿出讲义来,都是能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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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61 现在每年的中美校长论坛上,大家都同意中美大学的学生差距不大,差距主要在老师。老师差距在哪里,课程质量和敬业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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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63 问:近代中国从事西方哲学的前辈中有没有您服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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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65 张汝伦:一个陈康,的确厉害;一个研究黑格尔的张颐,做过四川大学校长,水平高的,他是先在美国、后在英国牛津拿的哲学博士,回国后跟张君劢就黑格尔哲学有过一次著名的论战,最后以对学术界的失望收场。1949年后,他以身体不好谢绝出山。中国的黑格尔研究往往要追溯到贺麟先生,张世英先生是他的弟子。贺先生晚年跟弟子宋祖良讲,外界都说我是黑格尔专家,我其实还没搞懂。这是上一辈人的风范。他们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之后,另一类人成为哲学界的主流,不客气地说:一知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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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67 问:想起有段时间流行的对30年代大学的美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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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69 张汝伦:有一次我劝一位媒体朋友:不要造神。张庆熊(复旦哲学系教授,因学生缺课去捧梁朝伟的场而发文)专门做过调查,当年留德学文科的,拿到学位的很少。当时留洋的要么是小开,要么是官宦子弟,吃喝玩乐的人多,看书的少。看赵元任、俞大维的回忆录,真正用功的两个人,一个陈寅恪,一个傅斯年。在当时,只要喝过洋墨水,回国就有一个很好的位子等着你。你去看季羡林的回忆录,他当时在清华念书,他说,我上过课的这些老师,基本上是不备课的,大部分人,靠着在国外做博士论文的两本笔记讲一辈子;真正有资格不备课的一个人——陈寅恪,倒是备课的,而且极其认真。再看千家驹《我在北大》,你会发现当时教授多么好做。学术水平的提高,是要靠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不做他想,就一心一意把这东西弄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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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71 日本人是有这点执着的。有次看一部日本电影,里面有一个虚构的情节(中国电影里不太会出现):太平洋战争爆发,大学生都要上前线,这家伙第二天要出发了,头天晚上还在看《兰克全集》,看到某一页,做好记号,说我回来还要接着看。我想这情节一定是真实生活里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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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73 问:课上常听您激扬冯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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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36775 张汝伦:冯契先生是有哲学家气质的人,而且人格高尚。我至今认为,他的价值未被国人所认识。我佩服他两点:一、打通中西;二、有原创思想。他这条路走得是对的,尽管很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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