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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冯先生也受他身处的时代和所能接触到的哲学的影响——后世看我们这辈搞哲学的,大概也会有这感觉。譬如人能认识到的是现象还是事物本身,他认为人能认识事物本身,这点跟他的老师金岳霖仍然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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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思想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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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信和疑。像康德和黑格尔,你看他们的书,一上来就是疑,许多的疑。尼采也是有疑有信,有破有立。疑和信相互支撑,才能成就一个学者。没有疑的信,是盲信。中国现在这票朋友,聪明啊,所以他们能做“公知”,只要把流行的意见用自己的话讲一遍,就变成他的“信”。这里面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水平不够,一种是出于某种目的假装信——当然这可能是人类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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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真要有点自己的东西,我想还是要“独”一点,冷清一点。我有时候跟学生讲,什么时候混到没人理你,好!如果走到东走到西,都是座上客,哪怕有八辈子武功,迟早都会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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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以来,人类的思维水平在不断下降。表现在日常生活里,就是大家都没有思考的习惯,人云亦云。媒体尤其如此,有一段时间,什么事情发生了,先找专家说说。有一次电视台打电话给我:张老师,延安中路绿地放了几只天鹅,请您谈谈看法。我也不生气了,跟他讲,地铁里随便找个人,都能讲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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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有识之士已经看到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开启民智,但我理解不是向民众灌输思想,而是让民众养成批判思维的习惯。我为什么这么卖力讲课,就是希望我的学生里能出一些哲学水准较高的人——这种人多出20个好了——如果他们有公共关怀的话,进入公共领域发言的时候,可能情况就会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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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文明历史上,那些最被铭记的知识分子一定是思想类型的,远的不说了,近代哈贝马斯、罗尔斯、以赛亚·伯林、理查德·罗蒂、查尔斯·泰勒……不管他的政治立场是左还是右。如果一个国家推向前台尽是些研究斗蟋蟀的、种菊花的、收藏明代家具的文化英雄,我就觉得有点可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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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什么样的人能成为哲学家/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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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每个时代都不缺聪明人,但不是每一个时代都有哲学家。哲学考验智力,更考验心力。承认每个人根器不一样,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有时候要把苛评当成一种动力。伽达默尔当年的硕士论文只有16个注脚,海德格尔看了大摇其头:这个人一点希望都没有。海德格尔的学生都是名留哲学史的精怪人物,像勒维特、汉娜·阿伦特、马尔库塞,按理说被这样的大师下了断语,伽达默尔就该放弃哲学,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但伽达默尔在自传里说,我们这个家族的人有毅力、有恒心;我虽然腿脚不灵便(小儿麻痹症),但我要在哲学路上一直走下去。十年后,他的教授资格论文让海德格尔的看法大为改观,并指导其完成。1929年经济危机,伽达默尔没有工作,生活有困难,海德格尔还留他在家里住了两个星期。聪明人不一定能当哲学家,哲学家不一定聪明,持之以恒才是成就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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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还要看境界,好的哲学家应该致力于如何在时代的问题中看到人类永恒的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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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怎么看知识分子成为利益集团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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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是有人说,左派么多跟领导接近接近,自由知识分子多跟老板打打交道。我可能读书中了毒,比较幼稚,就相信知识分子应该始终独立,哪一派都不是,就讲自己的东西,也许他的观点跟某一派相合。他的责任有两个,一是替没办法发声音的人讲话,二是担当社会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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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左”“右”都有一个想法,人是阶级利益的代表,现在这些思想阵营已经划好,只要站站队就行了。其实,我认为“左”和“右”都是现代性一根藤上结的瓜,是一币的两面。如果抽象地讲,每一派我都有赞同的东西,但他们的理念,在许多重要问题上采取的手段,包括他们的逻辑都是现代性的,我是都不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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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契先生晚年最恨的,就是那些“做戏的虚无党”(鲁迅语)。有时候我也怀疑,高唱这主义那主义的人,也许什么都不信。所以说中国缺少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共产党领导,但中国就出不了帕斯捷尔纳克,出不了肖斯塔科维奇,出不了茨维塔耶娃。这恐怕跟制度没什么关系,有更深层的原因。张东荪讲过,“五四”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像他老师梁启超那样的人,有“高尚洁白的心胸,昂首天外的气概”。我至今记得1980年央视转播萨特死时的画面,巴黎五六万人给他送葬的壮观场面,总统国王的葬礼也没这么多人。全世界的“左派”“右派”都跑去了,其中一定有人不同意他的政治立场,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够格。他能写出那种东西,背后是有理想支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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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最近顾彬先生说“中国人都在混日子”,您又光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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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这家伙自以为能讲流利的汉语,是哲学系毕业的,有独立思想,到了中国如入无人之境,训中国人像训三孙子一样。他对“德国之声”记者讲,你们不要把这个民族当回事,这是一个没有头脑的民族,他们就想着怎样活过明天;如果说日本人相当于东亚的普鲁士人,那么中国人就是东亚的奥地利人,他们始终在混日子。话讲得是比较过分,但细想想呢?表示义愤没有用,孔子说“反求诸己”。中国人怎样才能优秀起来、智慧起来?从每个人做起!现在这种样子,人家当然要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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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们的思想文化产品,看看也蛮繁荣,但总像缺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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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就是拿不出让人感动的东西。最近西方出了四个名单:几百年来最伟大的一百个作家,托尔斯泰出现在三个名单中,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现在两个名单中。人家还是识货的。这些人,真是“人类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而且超越了个人的际遇、一己的苦难。有个60后文学批评家说起契诃夫激动得吓人,他说,你读过契诃夫,就懂得什么叫教养。我们现在的人,不晓得好糗,他那只胃口好像接受不了崇高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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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从80年代的“纯真”“理想”到现在它们贬值,不过短短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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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现在是缺少做梦的人,缺少理想主义者——这些都是要被嘲笑的。我们常常听说,西方有追求真理、为真理而真理的人,而中国人没有这种思维习惯,学问实用者居多。但翻翻中国历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朝闻道,夕可死矣”的人是有的啊——南宋时,岳蔍书院的山长叫张栻,当年他跟朱熹关于《中庸》里“已发”“未发”的问题有不同看法,于是提议二人当面讨论。朱熹骑着马从福建到长沙,走了一个多月。四面八方的读书人也骑马、步行赶去听。一个土台,两把椅子今天还在。除了吃饭、睡觉,两个人整整讨论了三天三夜,底下的人也听了三天三夜,跟他们同来的马,把前面两口池塘里的水都喝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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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现在大师没了,大学也变成“教师企业家的松散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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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大学今天的问题在于教的人和学的人大多都没有了神圣感,向道之心没了。我有时候跟学生讲,我们相聚在这里为了一个东西:道!就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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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为什么出不了大师,首先要想想,这是一个怎样的人。熊十力的文字背后有一种豪杰气概,有天地英雄之气,不是学院里斯斯文文的教授所能有的。这背后,是一种淋漓的生命元气,它在今天的学术工业中越来越萎缩、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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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晚年回忆老师熊十力,说老师真是很可怜。因为熊先生特别不会照顾自己,而且从来就是一个字:穷。冬天穿的是空心棉袄,里面没有衬的。他在北大的宿舍里,只有一口破箱子,没有镐链,也没有锁,是用麻绳捆在一起的。熊先生要去广州,还非要把这口箱子送给张中行。熊师母要去北京照顾他,他坚决不要,他跟张中行讲,她来照顾我,我总要跟她讲话,总要耗掉一点时间吧,没必要。他有使命感,觉得老天爷就是要他为中国做事情的,所以要把全部的生命押在学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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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外大哲都是这样。萨特晚年写《辩证理性批判》的时候,身体已经很差了,大把大把吃激素,为了保持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别人问他,你还要不要命了,他反问,一个人要命是为了什么?福柯查出患艾滋病后,跟法国国家图书馆馆长说,你这里查资料方便,也清静,给我留间工作室——拼命在那里写他的《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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