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236826
1706236827
有一种西方舶来的论调,一个人的水平跟他这个人没有关系——错!学问在一般的阶段,人格很差的人也能取得小成就,但想攀登顶峰,知、情、意中的情和意会起到很大的作用。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大小逻辑”,虽然它们外在的形式不像诗歌小说那样感性,那样容易接近,语言非常晦涩,思维非常抽象,但如果你有心,会被它感动。我十七八岁就读黑格尔,现在想来,可能读懂的部分很少,但从此一辈子就被它迷住了,因为它内在有一种日常生活中缺少的崇高的气味。你会感觉到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你会觉得,做人当如是。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做出那样的丰功伟业来,但至少可以向这种生活靠一靠。
1706236828
1706236829
哲学应该对认识生命有所贡献。它不是形上、形下、先验、超验这类抽象概念的游戏,它是一种对自由生活的追求,是一种道德的事业,是一种生活方式。
1706236830
1706236831
问:复旦历史上有“大专辩论赛”的光彩一页,像是跟哲学有关。
1706236832
1706236833
张汝伦:我是根本反对搞这种辩论的。为啥?《论语》里所谓的“巧言令色”,古希腊收钱教说辞帮人赢诤讼的智者。抽到正题反题,各拟一套说辞,这不是孔子所谓的乡愿,典型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跟追求真理一点关系没有,君子怎么可以这样。有人说这是智力游戏,我觉得不对,有些东西就是杀头也不能放弃的,不要说为了赢人家。这培养的是什么能力呢?只要会说,黑的就是白的?
1706236834
1706236835
问:有个相关的问题始终没想明白。辛普森案之后,许多人讲,看,这就是程序正义。可是我想,人怎么就赖上了一套程序,是非到哪里去了?
1706236836
1706236837
张汝伦:程序正义是一种知性的思维方式,它的前提是:肯定多数人的意见是对的。程序正义是不问是非,只问多少。是非好坏属于价值问题,票数多少是事实(数量)问题,它混淆了两种不同的范畴。按程序正义行事,可以推导出极其荒谬、恶劣、无法无天的结果来——别忘了苏格拉底就是依据表决被处死的,纳粹就是靠选票上台的——这是现代性结的果。
1706236838
1706236839
问:社会矛盾丛生、乱象迭出之时,哲学应该站出来讲话。您觉得贫富差距大、教育不公平等等,它们产生的根源,从哲学的角度怎么分析?
1706236840
1706236841
张汝伦:在探讨这些问题之前,有几条是不容讨论必须确立的。比方说:人人平等,强者对弱者关爱,人与人相互依存。这相当于哲学中的“第一原理”“绝对命令”。但是,在全人类都以利为第一原理的现代性轨道里,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关爱和相互依存,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1706236842
1706236843
所以儒家首先要讲清楚义和利。儒家道理千条万条,这是首要一条。读书也好,做官也好,先懂这个。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掌教的时候,请陆象山去讲学,陆就讲义利之辩。那是初冬,史书记载,朱熹在旁边听得汗流浃背,不停地在扇扇子——内心震动啊。但现在人们对历史上出现的宗教圣人也好,舍生取义也好,都觉得没有必要。
1706236844
1706236845
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有绝对意义上的平等,这是无法消除的事实,否则也不用追求平等了。庄子有个命题,“以不齐为齐”,不是说取消个体的差异性,把大家拉齐,而是在承认这个自然的不平等前提下,如何照顾到平等。这就跟制度有关了。梁漱溟厉害,30年代他就看出,穷人的孩子不能出头了,教育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1706236846
1706236847
过去科举制度能把穷人的孩子选拔出来,像范仲淹这种家里穷得不得了,干饭都吃不起只能喝粥的,最后能当上“副总理”。但到近现代却不可能了,因为教育已经变异为一种产业,一种需要购买的商品,优质教育资源要求付出的也多;而优质教育培养出来的人多半在社会上占据要津,长此以往,一定是穷者愈穷、富者愈富。
1706236848
1706236849
哈佛大学的许多专业都有奖学金,唯独出路最好的商学院和法学院是不设奖学金的,意思是回报高,所以投入也要高。以知性的逻辑看,这个制度是合理的。所以福山会说,美国社会阶层的流动性早已不存在,阶级一旦形成就是铁板一块至少有60年以上了。不独美国、中国,全世界都如此,而且变成大家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制度。
1706236850
1706236851
问:所以现在有“拼爹”一说。
1706236852
1706236853
张汝伦:要么怪你老爹没本事,要么怪自己投胎投错了。现在跟制度决定论相配套的,是什么事情最后都归过于执政党。要看到,执政党的执政行为也是现代性的产物——为了完成一个任务、目标,使用各种手段。譬如救国、反压迫,譬如维护正义,只要动机是美好的,意图是正确的,目标是正义的,那么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而且要求大家都容忍由此而来的各种手段,这就是所谓的意图伦理。
1706236854
1706236855
问:好比捉到一个嫌疑犯,刑讯逼供。
1706236856
1706236857
张汝伦:对,这就是现代性。全世界如此,只不过不同政体之下的执政党有的做得遮蔽一些,有的做得赤裸裸或者更猛一些。看人类,为了过上所谓中产阶级的生活(目标、意向),把地球破坏到今天这个样子(不对后果负责),而且,我们能说过上中产阶级生活这个目标是正确的吗?我们今天所谓的舒适生活中,有许多是不必要的,代价却是把本属于后代的资源提前消耗掉了,但每个人都安之若素,因为背后有一整套制度的支持。
1706236858
1706236859
问:为什么说现代性是野蛮的?
1706236860
1706236861
张汝伦:现代性这三个字,不等于合理、正确、文明,很有可能指向野蛮。荀子说,春天不要砍柴,因为树木正发芽,春天也不要打猎,因为动物正孕育生命,猎一物很可能害两条命;夫子也说,“钓而不网,弋不射宿”。这是前现代的文明。
1706236862
1706236863
而我们今天,水、空气、鱼、熊胆,没有一样是不能下手的。我看电视上的辩论,围绕的是熊疼不疼的问题,不疼,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取胆汁——这实在是低层次的讨论,如果康德在世,他会说,万物一体!人和自然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这相互依存是超越功利的。
1706236864
1706236865
十几年前我去浙江余姚拜祭阳明先生墓,往前一百米就是一个小村庄,浙江山水好,村子里有小河,人们在里面淘米洗衣服,水还是干净的。后来我偶然看到网上贴了三十几张那里的照片,河里布满了生活垃圾,几乎看不到水了。我心里一整天都不好过,想想阳明先生九泉下有知,会对他的乡亲说什么。
1706236866
1706236867
现代性的野蛮是从人类为自己谋利这个角度来讲的。现代性所有的义,是用利来解释的,义是相对的,利是绝对的,是最高原则,毛病就出在这里。黑格尔伟大,他讲现代性从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普罗塔戈拉那句“人是万物的尺度”就开始了。现代性“以人为本”,忘记了要对世界上有生命没生命的其他东西做出让步,这就很可怕了。技术无止境的滥用,对环境无止境的攫取、破坏……看看虚伪的哥本哈根会议,1600辆大排量轿车里走下替地球操心、呼吁减少环境污染的大人物,会务费不算,还得用掉1亿美元的保安费。熊十力先生很早就看到科学技术和资本结合在一起,将贻害人类——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局面。
1706236868
1706236869
问:据我所知,哈贝马斯这十年也写了不少批判现代性的东西。
1706236870
1706236871
张汝伦:当然,否则他在欧洲混不下去。但在根本上,他相信现代性是不错的;不错的,也就是“五四”倡导的两条之一:民主和人权,科学他也是有保留的。但人在争夺资源、利益的关头,从来就没能超越利。比方欧洲对待移民的立场——我在德国碰到一个出租车司机,他跟我讲,想在德国政府机构当公务员,必须三代都是日耳曼人。战后德国男人少,从土耳其引进大量劳工,这些人定居德国,他们的后代可以当选议员,但不能申请公务员。所以,哈贝马斯的现代性理论在许多关节点上不能贯彻始终,暴露出很多问题来。人类要超越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1706236872
1706236873
[按:2001年4月25日晚,满头银发的哈贝马斯抵达上海,与包括张汝伦在内的六七位学者举行小规模座谈。哈贝马斯向中国学者提出的唯一问题是:为什么在中国有这么多的知识分子会接受欧洲的后现代理论,对尼采、海德格尔感兴趣?难道后现代理论真的能够解决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问题?
1706236874
1706236875
张汝伦从经验的角度作答:中国虽然尚未完全实现现代化,但现代性的许多弊病在中国同样出现了,甚至比在西方更甚,因此后现代思想并非与中国不相干,而是有着相当的相关性。]
[
上一页 ]
[ :1.70623682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