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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朱由崧,从个人角度论他的好坏,至少笔者觉得材料尤其是可靠的材料尚嫌不足,但我们却有把握说,作为皇帝他确已丧失了很大一部分作恶的能量。他是末世的君主。守着残山剩水,内寇外虏,朝不保夕,未来一片黯淡,乃至可以预见下场必属惨然。有鉴乎此,他还有多少心情去强打逞性妄为、跋扈自恣的精神,确是一种疑问。即便有此心情,客观上可以支撑他的资源、条件和空间,也大大萎缩了。试问,他能像他的爷爷万历皇帝那样贪得无厌,尽其一生以逞其极端自私的本性吗?所以,假设朱由崧这个人好坏,意义不大,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时势。也许他本性一点也不好,然而时过境迁,想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非不愿,是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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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能”,除开王朝势穷力疲的基本面,还和朱由崧自己的特殊情况有关——他并非通过继承程序自动登基,而是被迎立,由人扶上帝座。这层关系,无论如何含着君弱臣强的意味。尽管以明朝之日薄西山,马士英恐怕也无心以迎立为资本,做那种挟天子以令诸侯、指鹿为马的奸雄。他的诉求主要是搞钱、捞取实利,表现也相应主要是疯狂贪黩而非篡位夺权。职是之故,朱由崧所受挤压尚未达到汉献帝的程度,至少小命无忧,但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诸多方面操于人手等等之状,却在所不免。这样一位皇帝,哪里能弄性尚气、偿其大欲。想想嘉靖皇帝吧,午门外将一百八十多位大臣打屁股,血肉横飞,那才算强势的君主,才具备让一己之恶随心所欲释放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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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士英派人在淮安找到他时,他与一个叫花子相差无几,而这种状态已持续有两年。橐囊一空,靠向潞王借贷维生,头上裹着粗布头巾,衣袍是破的,腰间所束不是与身份相称的玉带,而是普通官吏乃至庶民所用的角带,他的一班随从甚至只能穿着草鞋。他就以这副形象出现在南京大臣面前,“枕旧衾敝,帐亦不能具”[14],看上去与其说是接受拜谒的君主,不如说是被救助的无家可归者。群臣或许不致因此有藐视君上之意,但朱由崧自己恐怕却少不了自惭形秽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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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疑是带着心理上的弱势进入南京紫禁城。不特如此,对于当这个皇帝,朱由崧还极可能并不情愿。《明季南略》说,乙酉年四月下旬形势愈见危急时,朱由崧经常埋怨马士英“强之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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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左兵檄至,清兵信急汹汹,上日怨士英强之称帝,因谋所以自全。[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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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记载,自然相当重要了,可惜我们仅见此一笔。我们知道定策时,关于迎立何人,南京高层争得很激烈,是一场轩然大波,其线索在整个弘光一年中都不曾消隐,从史可法黜出南京到周镳、雷祚被杀,都是它引出的下文。普通的推想,朱由崧作为受益者应是其中的活跃因素,是积极主动的争夺者。《南渡录》载:“时王闻,惧不得立,书召南窜总兵高杰与黄得功、刘良佐协谋拥戴。”[16]这情节跟刚才《明季南略》所说朱由崧本不想当皇帝而是马士英“强之称帝”一样,也不见于他著。真相暂不可考,但揆以整个局势,我个人不相信朱由崧曾与几位武臣串通,让他们“协谋拥戴”,而比较倾向于他对于当那个皇帝,内心至少有些踌躇。对此,我们虽没有直接关于朱由崧的材料,但可以参考潞王朱常淓的情况。乙酉南京投降后,明朝政治焦点迅速从南京移到杭州,因为朱常淓在那里,朱由崧被俘后可以代之的就是朱常淓。不久,马士英奉太后(朱由崧母亲)逃到杭州,太后亲求朱常淓接过权力,却遭后者坚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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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潞王在杭州,诸臣有请王监国者。王不受。太后泣拜之,终不受。盖已与张秉贞、陈洪范决计迎款矣。[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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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淓执意不肯,答案仍为“终而颓焉”四个字。大势已去、山颓木坏,此时为君何美之有?要啥没啥不说,还得担责受过、百般受掣。朱常淓很明白这一点,不肯将屁股坐到火堆之上。一年前,情况其实也差不多,那样一个烂摊子,搁谁手里都不享福,都是累赘。除非自我崇高,以英雄自命,以为自己是中流砥柱、可挽狂澜于既倒者——比如朱聿键。但朱常淓不是这种人,朱由崧显然也不是。实际上,定策中福王、潞王之争,原是两边大臣争得面热耳赤,跟他俩本人却都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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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朱由崧对当皇帝其实并无兴趣,那为何还是去了南京?对此,我们只好妄自揣测。在我看,他糟糕透顶的现实窘境,是个关键。我们回顾一下洛阳落难后他两年来的行止:孤身逃出、四处漂泊、寄人篱下、饥寒交迫;后来总算搭了顺风车,随潞王船队平安来到淮安,但有迹象表明,诸王船队继续南下时不打算携他同行,因为到淮安后,朱常淓借给他一笔钱,之后他就搬出船队上岸,“寓湖嘴杜光绍园”[18],大有就此分手之意。倘真如此,那么自到淮安之日起,朱由崧实即走投无路,往后的日子莫展一筹。恰在此时,杨文骢衔马士英之命找到他,密奏将迎至南京为君。你道他能如何?假设一下,倘若杨文骢来见时,朱由崧和朱常淓一样珠光宝气、饫甘餍肥,他又将作何选择?想必,也有不当皇帝的选择。眼下,以自己实际境况却实无拒绝的可能——除非他继续做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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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明季南略》“日怨士英强之称帝”的记载属实,以上便是我们就这笔记载的可能性与合理性,从心理层面展开的复原。所谓“强之称帝”,意思或许就是当初马士英利用了他的境况,利诱和说服他做那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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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一个重要问题,是朱由崧在接受皇帝位子时,是否与马、阮等预订政治同盟,明确结成一个利益集团?这也是我们判断他“坏”到何种地步的一个要点。以我对史料的研读,回答似乎是否定的,那是因为一个相当有说服力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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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著一致记述,甲申年五月初三,朱由崧在南京宣布监国,宣布一系列重要任命;其中,虽然升了马士英的官,使其一跃而为东阁大学士,与史可法平起平坐,但仔细品味却是一碗水端平,两边都不得罪。马士英虽名列辅臣,兼职却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尤其“仍督凤阳等处军务”[19],仍放外任,并不置身中央日常事务,与史可法、高弘图等的“入值”截然不同。这当然大拂马士英所盼,与其“定策首功”比,毋如说是明升暗贬。这个人事安排,稿底应出于东林一派,但显然地,朱由崧也是默许的,没有行使其皇帝一票否决权。由此推而可知,当初朱由崧与马士英之间应不曾发生具体的政治交易,也许他暗中的盘算,未来还是稍偏于东林亦未可知。至于马士英,当然大出意外,所以才发生了后面有点逼宫味道的事。五月初八,朱由崧监国第五天,马士英率着他的部队,浩浩荡荡从凤阳起身,“由淮入江,船千二百艘”,经过淮安时,“凡三日始毕”,阵势相当唬人。他打着两个旗号,一是“入觐”,二是“劝进”(请求朱由崧由监国进皇帝位),冠冕堂皇,但同时“以史可法七不可之书奏之王”[20](定策过程中,史可法曾给马士英信,列出不宜选择朱由崧的七条理由)。一是告史可法的状,二来未必没有提醒朱由崧不要忘恩负义的意思。经过这件事,史可法被挤出南京,督师江北,到五月十六日,“以马士英掌兵部事,入阁办事”[21],终于完整地接过史可法的权力。从这个过程看,朱由崧与马士英并非沆瀣一气,反倒曾想保持一定距离。不过,在他这并不出于政见。对于政治,此人似乎既不抱有也不关心什么倾向。在国家兴亡之类问题上,我从他那儿始终只看见局外人心态。他愿意接受皇帝位子,主要出于自救,起码摆脱流浪的困境,至于别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而已。朝堂上的纷争,他多半只是察言观色,顺势而动,并没有什么立场、主张意欲坚持和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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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马士英证明自己足够强势,他便顺水推舟,对后者唯命是从。他虽坐在皇帝位子上,内心却真没把自己当皇帝。这个心理我们要把握住。他并不真是为了当皇帝来南京,而是由于当皇帝有各种的好处。幸好他是这样的心态,否则真把自己视为皇帝,只怕免不了要为着志不能伸、受人摆布之类苦恼,长吁短叹、郁结不舒。事实上他一点也不烦恼,很知足很快乐,没心没肺地享受美酒和一流的戏剧演出。在他而言,这已是幸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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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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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够落实的他的劣迹,主要就是享乐主义的生活内容和生存态度。在马士英、阮大铖辈看来,一位以饮酒、看戏为极大满足的皇帝,实在也是再省心不过了。阮大铖的高水平私人剧团,令朱由崧的南京生涯差不多就是一次跨年度的漫长戏剧节。某种意义上,对戏剧不可思议的痴迷“拯救”了朱由崧,他把整个身心扑在这一件事上,没完没了看戏,甚至从南京逃走前一个时辰也在看戏。这种过于集中的乐趣,使他少有别的乖张之举。既没像晋灵公那样,以弹弓袭击人民取乐;也不像隋炀帝那样,曾为自己挑选、储备十多万美女,以供临幸;更不像后梁太祖朱温或其祖宗明成祖朱棣那样,以杀人为消遣……总之,表现算是相当安静,史著里甚至没有提到他曾外出过紫禁城。他所履行的公务,仅限当朝堂需要时出面见见大臣,装装样子,讲些无关痛痒的话,此外便“躲进小楼成一统”,喝自己的酒、看自己的戏。在我印象中,闹得不像话的有两件事。一是将太后迎到南京时,为安顿太后选宫女;一是为自己筹备大婚,跟户部要钱、派太监征民女。这两件事,在他已是动静最大的了,但放到历史上看,跟许许多多前辈皇帝比,也很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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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故宫午门五龙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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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老照片。午门又称五凤楼,楼前御沟上对应有五龙桥。图中,“雕栏玉砌”均不在,沟水秽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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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故宫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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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老照片。南京故宫午门仅剩墙体,楼阁荡然,宫外成为荒地,种着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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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上面的叙述绝非就他“为人”暗示什么。他的安静,恐怕不是个人性格的表现。还是那句话:终而颓焉。从万历、泰昌、天启诸帝的不安静,到弘光皇帝的比较安静,正确的理解是势之使然。前面各位早已折腾个天翻地覆,朱由崧既无折腾的本钱,也没有多少可折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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