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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说他“读书少,章奏未能亲裁”,由此可知朱由崧文化程度不高。我估计,大概比天启皇帝朱由校强一些,不至于是白丁,然而阅读进士出身的大臣们那些转文拿调的奏章,会有相当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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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味着两点,一是权柄尽操旁人之手,不光内阁马士英,身边的太监等近倖肯定也少不了蒙骗利用他;二是自己没见识,遇事拿不出像样的主意。两者都很要命,是“皇帝”固有之恶中看似不起眼,却最糟糕、最可怕的一点,比具体干了哪些坏事严重得多。所谓“皇帝”,命中注定,与生俱来,无待能力与知识的检验,而天生握着至高无上权力。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件事比这更荒唐透顶。我们且不说禀性的良莠,单论不读书、没学问、少见地,胸无点墨、于世间万物的道理一窍不通,而国家、百姓福祉却托付在他的身上,这种制度何其儿戏?而帝权之下,这样的儿戏竟然是家常便饭。明中期以来,白丁抑或准白丁皇帝屡见不鲜,他们有的因复杂残酷的宫廷恩仇从小失去好的教育,更多则是生来养尊处优、不思上进,一味在浮冶嬉游中厮混。比如武宗正德皇帝,天资本来很聪明,却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厌学倾向。他十五岁死了父皇,继位为君,从这天起,就使出浑身解数逃避读书和学习。我们从《明实录》看到,从即位的弘治十八年,到改元后的正德元年、正德二年,围绕着“进讲”之事,朱厚照与大学士刘健、李东阳等人反复拉锯周旋,彼此扯了近两年的皮。一方以先帝嘱托为由,锲而不舍,反复劝学、奏请复讲,一方则想方设法加以拖延推辞。弘治十八年十月,刘健在奏章中说:先帝去世以来,进讲一直没有恢复;原来考虑到“梓宫在殡,圣孝方殷”,便将此事搁置下来;眼下,丧事全部料理完毕,天气即要转寒,再拖下去,进讲就要等到明年才能恢复(按规定,严寒季节或盛暑之时,皇帝学习可以暂停),因此,无论如何请求于十一月初三重开“日讲”。朱厚照勉强同意。但复讲之后,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方式维持不过月余,至十二月十四日,即“以天寒暂免”。这一免,就免到了翌年二月。正德元年二月,举行了朱厚照当皇帝后的第一次经筵,由李东阳、谢迁分别讲授《大学》首章和《尚书•尧典》首章。但到三月份,我们却又看到刘健的奏章,说今年二月二日肇开经筵,“然自开讲以来,不时传旨暂免”,统计下来,一个多月里“进讲之数才得九日而已”,皇帝的学习态度,被形容为“一日暴之,十日寒之”。[26]又过一年,正德二年三月,李东阳最后一次上疏谈“进讲”;此后,《实录》再无这类记载,说明对于皇帝的读书学习,大臣们彻底绝望,已经闭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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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根基上,帝权本已是极丑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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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如黄宗羲所论),再加上做皇帝的往往不读书,这种邪恶更达于无可救药地步。假使读书,起码还留置一条对他们启蒙、改良的渠道,尽管未必奏效。跟内置于帝权中、与之俱来的恶的强大诱惑相比,教育的力量其实是甘拜下风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见有的君主,饱读饱学却仍惯于为恶,嘉靖皇帝便是这样。不过,比之于不读书必蒙昧、必顽劣,只要肯读书,终归还有别的可能。可惜通常来说,“皇帝”和读书几乎是一对天生的矛盾,“皇帝”两个字骨子里就埋着排拒读书的意志,夸张一点说,不读书正是“皇帝”的题内之旨。为什么?大家但凡想想读书一事本质何在,即能了然。说到底,读书无非是求知,无非是去弄懂各种道理。读书的意愿,来自希望了解和接受古往今来以为善的、正确的观念,尊重这些观念,按照这些观念行事做人。一句话,读书是为了融入社会理性,承担共同的社会义务。而“皇帝”一物,生而与之背道而驰。它建于另一种原理,如用一句话做最简概括,便是杜牧痛斥的“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27],霸道到极点,它简直就是专为将公共规则、普世价值践踏于脚下而来,又怎屑于对后者加以学习和认识?之所以每有皇帝不耐烦读书,视读书为仇雠,其底气盖在于此。不过从另一面讲,经过千百年荼毒,尤其明代,连续领教一个又一个近乎抑或干脆就是白丁的皇帝,中国人也终于弄懂了其中的根源。比如,吕留良案主角曾静,在深受吕留良思想影响的著作《所知录》中,就说出一段有挖根意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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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合该是吾学中儒者做,不该把世路上英雄做。周末局变,在位多不知学,尽是世路中英雄,甚者老奸巨猾,即谚所谓“光棍”也。[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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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棍就是无赖,他们无傍无依、耍泼使浑,除一己私利私欲,世间任何道理都不认。曾静说,中国自古以来所谓“皇帝”其实就是这路货色,眼中毫无规则,将一切道理弃若敝屣;他们与普通光棍的区别,无非是被邪恶制度送上了社会顶层而已;今后“皇帝”,不能再由这种人做,必须由“知学”亦即胸中存有并能尊重道理的人做。他虽还不晓得丢弃“皇帝”名词,思想内涵却无疑已趋向于“民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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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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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老照片。孝陵即朱元璋墓,明王朝祖坟,筑于钟山。民国时,上部明楼已圮塌。朱由崧入南京监国前,曾先至此祭拜,一年后,当其为清兵押俘“北狩”时,却未前来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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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旧城墙及钟山远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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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民国老照片中,旧南京的外观未失,保存完整的城墙建于夯起的土坡之上,城内无高出城墙的建筑,外则尽为田野。远处钟山独峙,因为空旷,轮廓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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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了这样的趋向,读明史,才每每扼腕。我曾加以形容,明王朝在中国将近两千年帝制史上,犹如一颗熟透的大脓包,表皮薄如蝉翼,就差微弱的触碰,脓汁便溃涌而出。偏偏在这样的关头,满清越关而入,把历史带往别的主题和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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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回到朱由崧,回到这又一位“读书少”的皇帝与明王朝内在历史宿命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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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事情本身而言,朱由崧成为明朝紫禁城末位君主,其实是个意外,有很大偶然性和随机性。假如不是当年朱棣通过“靖难之役”从侄儿朱允炆手里篡夺皇权,又难安于心而迁都北平、同时却不敢废撤南京(因为“祖陵”朱元璋墓在此),这样形成了莫名其妙的两京制,那么,崇祯自尽、北京被李自成攻破之日,明朝便不会再有什么新的皇帝。次而假如能够未雨绸缪,将崇祯诸子早些护送南来——崇祯死前曾议论过此事——则在南京即位的,肯定不是朱由崧。从朱由崧自身情况论,他只身逃出洛阳,苟延残喘,走伏无地,也是万万不会想到居然能位尊九五。一系列偶然都凑齐了,明王朝才有了这样一位末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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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们又得说,偶然之中代表朱家出场对历史谢幕的朱由崧,似乎却是个不二人选,特别恰当,也特别生动。我经常想,倘若明朝以崇祯之死落下大幕,对于我们认识或感受历史,恐怕会有相当的误导。因为崇祯此人虽然毛病很大很多,但相比而言多少有点正面的东西,比如登基后迅速果断摧毁、惩办阉党邪恶集团,又在山穷水尽时能有以身殉国的刚烈之举。所以他的结局,有悲剧意味和向上的格调。假如明朝真以这样的意味和格调画上句号,凡熟悉其历史者,心里都不免怪怪的。前面讲过,一百多年来除了弘治皇帝总体尚可,明朝简直没有第二位形象不算负面的皇帝。就好比一部荒诞派戏剧,眼看要结了,冷不防出现一位不够荒诞的角色,以致整出戏有可能被安上一个正剧风格的结尾——岂不怪哉?难道历史老人大失水准,留下这样的败笔?我们正在满腹狐疑,却见峰回路转,明朝死而复活,朱由崧出场,在南京登了帝位。尤其一年后,乙酉五月,当他“以油扇掩面”[29],由叛将刘良佐押送,擒回南京,到这里我们才明白历史老人原来耍了花枪,先前崇祯一幕只是欲扬先抑、故作腾挪;真正落幕,地点将在南京,谢幕人则是朱由崧……言及于此,笔者忍不住再次掊击历来以1644年崇祯缢死煤山为明史终点的权威然而全然不通的界说;这种观点,不光根本不曾搞懂明史,也大大辜负了历史老人生花妙笔的种种隽永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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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崧成为皇帝本来只有不大的可能,然而却做了这个皇帝;朱由崧未必爱做皇帝,然而却无奈地做了。这多重意外的后面,却矗立和凸显着某种奇怪的合理性,那就是他作为朱家揖别其统治史的代言人所具有的绝佳形象。这样一个形象,应该是没落、破落乃至窝窝囊囊的,但又不能太坏、坏到仍然恣行其恶的地步,因为它已失去那种能量。应该强烈透出“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气息,但又不能从中传递忧伤、悲凉的情绪,因为正在发生的死亡,本质上是场喜剧,并不沉重,更多地带着谐谑。在这类历史内容面前,朱由崧的杂坐酣饮、倡优俳谐,乃至山颓木坏于前而心如止水、俨然看客,身为阶下之囚却“嘻笑自如”[30]……种种形容,都再合适不过。回味整个朱明统治史,当满是尘土的厚幕吱吱扭扭落下,历史之光穿透如磐的黑暗,罩定一张有着上述表情的面孔,我以为是极为完美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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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一些意犹未尽的话。朱由崧更像一个意念、一个符号。在整个剧情中,他似乎是一种表现主义的存在,而非有血有肉的现实主义人物。提起此人,我总是陷于一种恍惚:一方面,至今无法道出那张脸是方是圆,更遑论上面的眉目五官;另一方面,我眼前又确确实实晃动着属于他的非常鲜明的表情——无所谓、爱谁谁、酒足饭饱、睡眼惺忪、嬉笑自若、轻松乃至轻佻……它们呼之欲出,触手可及。我非常奇怪,为什么对一个人的面目毫无概念,同时却能清晰看见他的表情?而一再回味敛思,才终于意识到,我所见并非朱由崧本人的脸,我看见的是飘浮在空中的一副副面具,它们由朱明王朝某些魂魄凝聚积淀而成,环绕着朱由崧,在他脸上交替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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