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24115e+09
1706241150
1706241151 以下一个重要问题,是朱由崧在接受皇帝位子时,是否与马、阮等预订政治同盟,明确结成一个利益集团?这也是我们判断他“坏”到何种地步的一个要点。以我对史料的研读,回答似乎是否定的,那是因为一个相当有说服力的情节。
1706241152
1706241153 诸著一致记述,甲申年五月初三,朱由崧在南京宣布监国,宣布一系列重要任命;其中,虽然升了马士英的官,使其一跃而为东阁大学士,与史可法平起平坐,但仔细品味却是一碗水端平,两边都不得罪。马士英虽名列辅臣,兼职却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尤其“仍督凤阳等处军务”[19],仍放外任,并不置身中央日常事务,与史可法、高弘图等的“入值”截然不同。这当然大拂马士英所盼,与其“定策首功”比,毋如说是明升暗贬。这个人事安排,稿底应出于东林一派,但显然地,朱由崧也是默许的,没有行使其皇帝一票否决权。由此推而可知,当初朱由崧与马士英之间应不曾发生具体的政治交易,也许他暗中的盘算,未来还是稍偏于东林亦未可知。至于马士英,当然大出意外,所以才发生了后面有点逼宫味道的事。五月初八,朱由崧监国第五天,马士英率着他的部队,浩浩荡荡从凤阳起身,“由淮入江,船千二百艘”,经过淮安时,“凡三日始毕”,阵势相当唬人。他打着两个旗号,一是“入觐”,二是“劝进”(请求朱由崧由监国进皇帝位),冠冕堂皇,但同时“以史可法七不可之书奏之王”[20](定策过程中,史可法曾给马士英信,列出不宜选择朱由崧的七条理由)。一是告史可法的状,二来未必没有提醒朱由崧不要忘恩负义的意思。经过这件事,史可法被挤出南京,督师江北,到五月十六日,“以马士英掌兵部事,入阁办事”[21],终于完整地接过史可法的权力。从这个过程看,朱由崧与马士英并非沆瀣一气,反倒曾想保持一定距离。不过,在他这并不出于政见。对于政治,此人似乎既不抱有也不关心什么倾向。在国家兴亡之类问题上,我从他那儿始终只看见局外人心态。他愿意接受皇帝位子,主要出于自救,起码摆脱流浪的困境,至于别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而已。朝堂上的纷争,他多半只是察言观色,顺势而动,并没有什么立场、主张意欲坚持和表达。
1706241154
1706241155 既然马士英证明自己足够强势,他便顺水推舟,对后者唯命是从。他虽坐在皇帝位子上,内心却真没把自己当皇帝。这个心理我们要把握住。他并不真是为了当皇帝来南京,而是由于当皇帝有各种的好处。幸好他是这样的心态,否则真把自己视为皇帝,只怕免不了要为着志不能伸、受人摆布之类苦恼,长吁短叹、郁结不舒。事实上他一点也不烦恼,很知足很快乐,没心没肺地享受美酒和一流的戏剧演出。在他而言,这已是幸福人生。
1706241156
1706241157
1706241158
1706241159
1706241160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724]
1706241161 野哭:弘光列传 六
1706241162
1706241163 我们能够落实的他的劣迹,主要就是享乐主义的生活内容和生存态度。在马士英、阮大铖辈看来,一位以饮酒、看戏为极大满足的皇帝,实在也是再省心不过了。阮大铖的高水平私人剧团,令朱由崧的南京生涯差不多就是一次跨年度的漫长戏剧节。某种意义上,对戏剧不可思议的痴迷“拯救”了朱由崧,他把整个身心扑在这一件事上,没完没了看戏,甚至从南京逃走前一个时辰也在看戏。这种过于集中的乐趣,使他少有别的乖张之举。既没像晋灵公那样,以弹弓袭击人民取乐;也不像隋炀帝那样,曾为自己挑选、储备十多万美女,以供临幸;更不像后梁太祖朱温或其祖宗明成祖朱棣那样,以杀人为消遣……总之,表现算是相当安静,史著里甚至没有提到他曾外出过紫禁城。他所履行的公务,仅限当朝堂需要时出面见见大臣,装装样子,讲些无关痛痒的话,此外便“躲进小楼成一统”,喝自己的酒、看自己的戏。在我印象中,闹得不像话的有两件事。一是将太后迎到南京时,为安顿太后选宫女;一是为自己筹备大婚,跟户部要钱、派太监征民女。这两件事,在他已是动静最大的了,但放到历史上看,跟许许多多前辈皇帝比,也很平常。
1706241164
1706241165
1706241166
1706241167
1706241168 南京故宫午门五龙桥
1706241169
1706241170 民国老照片。午门又称五凤楼,楼前御沟上对应有五龙桥。图中,“雕栏玉砌”均不在,沟水秽浊不堪。
1706241171
1706241172
1706241173
1706241174
1706241175 南京故宫午门
1706241176
1706241177 民国老照片。南京故宫午门仅剩墙体,楼阁荡然,宫外成为荒地,种着庄稼。
1706241178
1706241179 不过,上面的叙述绝非就他“为人”暗示什么。他的安静,恐怕不是个人性格的表现。还是那句话:终而颓焉。从万历、泰昌、天启诸帝的不安静,到弘光皇帝的比较安静,正确的理解是势之使然。前面各位早已折腾个天翻地覆,朱由崧既无折腾的本钱,也没有多少可折腾的了。
1706241180
1706241181 说到“为人”,虽然观察的机会很少,但还是有一件事可供我们略窥朱由崧的“为人”。那就是“翻案”这件事。
1706241182
1706241183 我们知道,明末政坛浊乱都因“三案”而生,而朱由崧父亲老福王,正是“三案”的起因。崇祯即位,将阉党定为逆案,为“三案”画上句号。然而当初曾在逆案中落水的好些人,如阮大铖、杨维垣等,人还在、心不死。现在朱由崧既为“今上”,他们认为是翻案的绝对时机,紧锣密鼓撺掇此事。先是请求寻访已被崇祯下令销毁的阉党所修《三朝要典》并予重议,继而为逆案中若干人等请恤请复,最后策划重兴大狱、追论东林诸臣之罪,把他们“并行究治”。在这股势力及舆论面前,朱由崧的态度非常关键。从某种意义上说,阮大铖等的主张十分切合朱由崧的个人利益,当初若非东林党人阻挠,父亲朱常洵肯定将是万历皇位继承者,而假使如此,朱常洵便不会就藩洛阳而落个惨死下场,进而,朱由崧本人亦不至缒城逃亡、沦落民间、形如乞丐。万一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与谋求翻案者们一拍即合,不妨说倒很顺理成章。但整个过程中,朱由崧的表现却意外地“有利有节”。他批准寻访《三朝要典》,命“宣付与史馆”,这相当于解除了崇祯对该书的禁令。当反对一方表示异议,他坚持自己的决定,并循循说出理由。如:
1706241184
1706241185 总督袁继咸言:“《要典》不必重陈。”有旨:“皇祖妣(郑贵妃)、皇考(朱常洵)之无妄之诬,岂可不雪!事关青史,非存宿憾,群臣当体朕意。”[22]
1706241186
1706241187 左良玉亦上疏谏止,认为:“《要典》治乱所关,勿听邪言,至兴大狱。”朱由崧答道:
1706241188
1706241189 此朕家事。列圣父子兄弟之间,数十年无纤毫间言,当日诸臣,妄兴诬构,卿一细阅,亦当倍增悲愤。但造祸之臣物故几尽,与见在廷臣功罪无关,悉从宽宥,不必疑猜。[23]
1706241190
1706241191 态度相当坦率:第一,此为“家事”,从恢复皇家家族情感和谐角度他应该采取这种做法;第二,决不秋后算账,既往不咎,对当朝诸臣更不至兴狱。将这两点体会一下,竟是他所能有的最恰当反应——无意报复,这当然是极好的;但从孝道论,对于一件有损自己祖母、父亲名誉的事表示赞同,也说不过去——所以,撤销对《三朝要典》的否定,把它宣付史馆;但以此为限、到此为止,其他均置不论。
1706241192
1706241193 倒是逆案诸人不能以此为满意,他们非得看到对立面遭到打击报复的实际效果。及大悲和尚案发,阮大铖等捏制一份“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名单,“欲阱诸异己”。李清说:“非上宽仁,大狱兴矣。”[24]朱由崧没兴趣,不了了之。对袁继咸也是这样。当时阮大铖一伙对大力反对给《三朝要典》恢复名誉的袁继咸恨之入骨,疏劾他“公然怙逆”,朱由崧却及时表示了对袁继咸的信任。正因这一段的表现,对朱由崧几乎从无好评的徐鼒,不禁大加赞赏:
1706241194
1706241195
1706241196 徐鼒曰:李清《南渡录》谓马、阮欲以《三朝要典》大兴党人之狱,累请不允,向疑清言之为其主讳也。及观其谕解良玉,委任继咸,词气婉而处置当,而且拒纳银赎罪之请,禁武臣罔利之非,盖非武、熹(正德、天启二帝)之昏比也。使得贤者辅之,安知偏安之不可为邪!庄烈帝曰:“朕非亡国之君,卿等皆亡国之臣。”吾于南都亦云。[25]
1706241197
1706241198 后面的议论,明显过了。朱由崧绝没有“好”到那个程度。不过,说他没有“坏”到正德、天启皇帝的地步,可能差不多。
1706241199
[ 上一页 ]  [ :1.7062411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