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24153e+09
1706241530
1706241531 “素服素帷”,是对崇祯皇帝肃哀,同时无疑也很能在视觉上吸引和感染路人,此外还有隆重的仪仗与乐队,经正阳门堂堂正正进入皇城——起码以声势而言,大明使团重返旧都,足够尊严。这尊严来之不易,以当时明清两国强弱对比论,简直可以说是一场大胜。有趣的是,左懋第在《奉使不屈疏》中向朝廷报告此事,只有不动声色的叙述:
1706241532
1706241533 十月十一日晚,有□礼部乂奇库来迎。臣等随于十二日早拜发御书二道,选官持捧,同乂奇库前行,而臣等随即入城。[51]
1706241534
1706241535 从他的笔调,我们知道他在内心屏息敛念、绝不疏怠,精力高度集中,随时准备新的较量,根本顾不上丝毫的沾沾自喜。
1706241536
1706241537 果然紧接着,当天就遭遇新的刁难——捧御书的官员没有能够将御书呈递出去,而是原样捧回了鸿胪寺。左懋第得到的汇报是,满清方面“欲以御书送礼部”,捧御书官员知道事关原则,而加以拒绝。其含义如何?陈洪范告诉我们:“(夷)以谢礼为贡,以天朝御书同于他国贡文,以故御书不敢轻与。”[52]第二天,左懋第与满清礼部官员面争,理论的是同一个道理:
1706241538
1706241539 臣等折之曰:此御书应达尔摄政王,即不然,亦自内院转达;无到礼部之理。[53]
1706241540
1706241541 使团所赍,是明朝正式国书;作为对等的国与国交往,它理应由清廷最高行政级别接收,如果交给礼部,等于明朝自降一格。这些讲究,貌似繁文缛节,其实是国体所系。所以,双方全都斤斤计较。满清方面是见空子就想钻,南京使团则严防死守。当天御书递交未成,第二天(十三日)一大早,就有四位满清礼部官员赶至鸿胪寺,“径索御书,欲先拆看,其言甚□(悖?)。”左懋第严辞拒绝,来者仍纠缠不已,“必欲即刻力索,甚至■(悖?)语云‘各国进贡文书,必由礼部看过方入。’”左懋第“怒折之”,以上语将其顶了回去。四官员悻悻而去。
1706241542
1706241543 午后,一位满清大僚现身鸿胪寺。《奉使不屈疏》说,此人名“刚邦把什”,“又名刚林,具(居)内院之首也”。[54]
1706241544
1706241545 查《清史稿》刚林传,此人瓜尔佳氏,属正黄旗。清天聪八年(1634)“以汉文应试,中式举人”[55]。崇德元年(1636)授国史院大学士,“刚林相太宗,与范文程、希福并命”[56],是满清最早的“宰相”之一。但左懋第所称其“居内院之首”这一点,传中没有提及。
1706241546
1706241547 又查《清世祖实录》。有几条记载,似可验证左懋第之说。例如,顺治元年十月一日也即明朝使团抵张家湾的前二天,顺治皇帝莅临北京郊祭大典,“上衣黄衣,南向坐。诸王文武各官侍立。鸣赞官赞令排班,大学士刚林从东班升阶,正中跪。学士詹霸于案上捧宝投刚林,刚林捧宝奏云……”[57]十一月廿三冬至日告庙,“上跪,诸王皆跪,赞读祝文。大学士刚林入殿内,跪于案左,宣读祝文曰……”[58]由此看来,说刚林“居内院之首”,即无其名,亦有其实。
1706241548
1706241549 关于满清“内院”,也略加说明。它与明朝的“内阁”相仿,入关前已有而权限较小,入关后经洪承畴等建议:“按明时旧制,凡内外文武官民条奏,并各部院覆奏本章,皆下内阁票拟。已经批红者,仍由内阁分下六科,抄发各部院,所以防微杜渐,意至深远。以后用人行政要务,乞发内院拟票,奏请裁定。”[59]提升了它的权限,赋予“票拟”(起草圣旨)的职能。雍正间,这一地位渐为军机处所代。总之,将顺治初年的满清内院视为与明朝内阁对等的机构,是可以的。这就是为什么左懋第坚持,所赍御书倘若不直接面呈多尔衮,至少应由内院接收。
1706241550
1706241551 随着“内院之首”被逼现身鸿胪寺,满清不啻再输一盘。两番较量,先是欲置使团于四夷馆,继而使出以礼部接御书的骗招将明朝暗降一格,都被左懋第见招拆招,一一化解。可以想象,当刚林虽不甘却不得不来鸿胪寺时,心情肯定谈不上舒畅。为了维持实际已然无多的心理优势,只好乞灵于徒具其表的恫吓。他是这样出现的:
1706241552
1706241553 □服佩刀,率十数□官至。踞椅而坐,诸□官佩刀而地坐于其左。一通使姓常,立于旁,刚邦把什盛气雄坐以待。臣等三人同出,通使谩指臣等,令坐于其右。臣等折之曰:我们从不地下坐!大声呼椅。遂以三椅与对坐。[60]
1706241554
1706241555 外交场合,这种赤裸裸的威压不光小儿科,实际也很无奈,等于承认自己无牌可打。刚林本想造成气势,结果收获了喜剧。当左、陈、马三使臣如愿以偿,每人一椅、稳稳坐下,他的把戏突然间变得何其无聊。
1706241556
1706241557 接着,自然是一通唇枪舌剑。满清
1706241558
1706241559 一面从道义上抬高自己,一面提出各种指责,明朝使臣则逐条批驳。整个过程中有一奇怪现象,清朝方面始终由那位常姓通事大包大揽,刚林在旁边沉着脸,一言不发。我对照了陈洪范的记述:“夷通事车令即刚陵之弟,其人狡黠舌辩,通夷夏语。”[61]原来,通事是“刚林之弟”。车、常音近,左懋第或因此误以为此人姓常。我们前面讲过,刚林是以汉文获取科举功名。所以,他这位所谓通事弟弟,在此纯属多余。这又是小花招,目的不知何在。也许是避免开口以防有何把柄落于明使之手,也许是彼明我暗、有利进退。总之,装聋作哑,诡诈阴险,毫无诚意。论辩的高潮,是“刚林之弟”又以“发兵”相威胁,左懋第不示弱,答:“江南尚大,兵马甚多,莫便小觑了!”那个“大”字似乎格外刺耳,对方勃然大怒:“江南不小,这是谁的话?”左懋第“亦厉声应之”:“我语也”[62]——我说的,怎么啦!据陈洪范讲,这时他也奋起抗辩:“(使团之来)原是通好致谢,何得以兵势恐吓?果要用兵,岂能阻你?但以兵来,反以兵往!”“况江南水乡胡骑能保其必胜乎?”至此,不欢而散,“刚陵不答,径起而出”。[63]
1706241560
1706241561
1706241562
1706241563
1706241564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733]
1706241565 野哭:弘光列传 六
1706241566
1706241567 写到这里,我觉得要说明一下:以上叙述难免留下一种印象,左懋第过于硁执气节,一味刚直不屈,或致使团殊少回旋余地。不是的,左懋第汇报时专门谈到,“□语虽多,臣等应之,不肯过激,以伤酬好之意。然断不肯以一语屈抑以辱天朝之体。”[64]左懋第没有把北京作为个人爱国表演的舞台,他来此是为了严格执行朝廷的求和意图,努力替国家达到目的,只有当事关国体时才不肯退让。同时,我们也看得十分明白,从头到尾满清对和谈毫无诚意,他们已经打定主意挥师南下,夺取整个中国;他们只想看到明朝使臣屈服、屈从,对别的皆无兴趣。
1706241568
1706241569 就此而言,不论左懋第怎样努力,以及在一个又一个回合中怎样获得似乎扬眉吐气的胜利,也注定是失败者。在《奉使不屈疏》里,我不断读到一个字眼:折之——“臣折之”、“臣怒折之”……他在北京的每一天,不断地重复做着这同一件事。表面看,他干得非常漂亮:四夷馆改鸿胪寺了,斥退礼部、逼出刚林了,连满清鸡肠小肚所吝啬的三把坐椅也乖乖送到跟前……然而,把目光投向两国间的大势,突然会觉得这些奋力抗争、来之不易的胜利,那样微不足道。
1706241570
1706241571 最后,使团肩负的真正使命,一个也没完成。根本没有进行任何谈判,祭奠先帝的要求被断然拒绝,就连御书最终似乎也没有递交成功。满清只做了一件事:派人把使团所带银十万两、金一千两、缎绢十万疋,全部索讨、取走,包括本应由吴三桂亲自领取的那部分赏赐,也强行要去。南京来使终于意识到,他们原以为会与某个邻国打交道,对方却只打算以强盗面目出现。
1706241572
1706241573 但是,使命全部落空,责任丝毫不在使团。他们在力所能及范围内,不光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事实上恐怕还超出了他们真实的能力。这时候,我们应该把话说回来。鸿胪寺、刚林、那三把坐椅,虽然微不足道、无关痛痒,但对于1644年弱不禁风的弘光政权,已是不可思议的瞬间辉煌。除了这点成就,我甚至想不起来它还有别的更风光的时刻。
1706241574
1706241575 十月十五日,清廷内院、户部等官前来强取财帛。之后,使团在北京已纯属多余。多尔衮召集内院诸人,询问如何打发明使:
1706241576
1706241577 过此数日,(杳)无消息,令人密探,闻(夷)摄政王问内院诸人:“南来使臣,如何处他?”十王子曰:“杀了他罢!”(夷)摄政摇手。冯铨曰:“剃了他发,拘留在此!”(夷)摄政不答。洪承畴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难为他们,下次无人敢来了!”(夷)摄政曰:“老洪言是!”遂有放回之意矣。[65]
1706241578
1706241579 应该说,洪承畴人品不错,多尔衮也算是满人中有胸襟的。
[ 上一页 ]  [ :1.7062415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