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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01 据说,按照多尔衮的本意,对南京使团根本不必接纳,直接让其打道回府。后来经过讨论,“朝议既以礼来,且令使臣入见”[39],为了表现得像文明人——入关以来,满清一直努力这样做——多尔衮勉强收起性子,允许使团来北京,但人数大大压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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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03 接下来问题是,以何种地位、规格接待来使。“时议以四夷馆处使臣”[40],拟将使团安排于四夷馆。“四夷馆”,为接待属国使者的处所。换言之,清廷将以宗主国姿态处理此事。这在使团内部引起了一次比较严重的分歧。《使臣碧血》说“陈洪范无辞”,亦即不反对,左懋第则坚持不可。《使臣碧血录》(这是江苏古籍出版社《南明史料(八种)》的汇校本,与《使臣碧血》略有不同)此处还多一句:“而洪范遂心贰于左”[41]。意思是,陈洪范的暗中叛变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对比陈洪范的《北使纪略》,有以下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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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05 至沧州,本镇与左部院商(榷),(夷)骄且嫚,相见之礼如何?若执不见,当日面承召对,天语丁宁,恐无以通好,济国事。因集马太仆、梅主事、各参谋(共)议,佥云:“时势异殊,但济国事,不妨稍从委曲。”再四踌躇,未协。[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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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07 从中可确定两点:第一,左、陈之间的确出现分歧;第二,体会陈洪范的语气,分歧是,陈洪范主张对满清采取低姿态——“但济国事,不妨稍从委曲”——亦即可以接受“以四夷馆处使臣”,左懋第则拒绝这样做。当然,陈洪范把责任推给朱由崧,暗示自己是担心态度强硬可能导致使命失败、有负皇上重托。至于他上述意见得到使团内部广泛支持,显然是一面之辞。他自己承认“再四踌躇,未协”,争论激烈,并没有出现一边倒的意见。不过,说陈洪范因这场争论、从这一天起萌生叛意,却比较牵强。意见分歧,在每个外交使团内部都很常见,况且陈洪范对不能完成使命的担心也未必是假。他的叛变,应是多种因素交织的结果,尤其是到北京后触发的。第二天,随着左懋第出示两份重要文件,争论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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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09 次日,左部院出首辅主议、廷臣覆疏二通,以示本镇。始知阁议申以“不屈膝、辱命,尊天朝体”,议论乃定。[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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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11 两份文件,一是“首辅主议”,亦即马士英起草的使北基本政策,一是“廷臣覆疏”,亦即重臣们就“首辅主议”进行集体讨论而形成的意见。其中,根本原则是“不屈膝,(不)辱命,尊天朝体”。显然,根据这个原则,以属国身份入见、居四夷馆,断然不可接受。两份文件事关使团行动指南和底线,必属绝密,所以由左懋第作为正使独自掌握,连陈洪范都不知道。眼下因为发生严重分歧,左懋第只好向陈洪范出示它们,以结束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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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16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732]
1706241517 野哭:弘光列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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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19 十月初三,使团到达通州张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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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21 如今,张家湾在北京很少有人提到,倒退二三百年,它却天下闻名。永乐至成化间,南来漕粮悉数运此,众多朝廷关检机构随之设立,民间百商更是蜂攒蚁集。后来,漕粮转运他处,张家湾只用作商、客码头,但仍不失北中国水路交通终端的地位。水路因为舒适及安全远胜陆路,进出北京者无论官民泰半选择水路,南下者由此启程,北来者到此登岸,打个比方,彼时张家湾之于北京,就是今天的北京站外加西客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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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23 在张家湾,左懋第一行终于结束两个半月的漫长旅程。然而,上岸后却裹足不前,一待十天,不动如山。原因就是与清廷争“礼”。面对满清所派“通事”,左懋第斩铁截铁地表示,“命以夷馆处使”绝对不可接受:“若以属国相见,我必不入。”[44]这一点,不容商量。只要不答应,使团便永远留在张家湾。他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是,“礼节辞气屈则辱。”[45]谈到“礼”字,我们现在极少好感,觉得它充满迂腐的气息。这里,不妨试着把它换成“国与国交往的准则”,就能理解左懋第的锱铢必较。满清何尝不如此?为了达到目的,它的“通事”在京城和张家湾之间“往反再四”,不厌其烦,但左懋第毫不松口,死死咬定清廷必须平等相待。但他并不一味示以强硬,也从其他方面做工作。王廷翰和王言就是这时被派往城中,拜会洪承畴等,“商御书、入城之礼”,争取有利的结果。他指示王廷翰和王言,无论怎么谈,“不以礼接御书,必不入城”,这道底线不动摇。左懋第还写便条给多尔衮、致函满清内院,“以字与□(此字明显系“虏”,原书因刻于乾隆年,刓之以避,而代以□或■。下同)之摄政王,以书与其内院,折之以礼”。与此同时,给马士英、史可法写信,将目前情形以及自己采取的立场、策略,汇报朝廷。[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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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25 张家湾十日,可谓第一战役。左懋第既坚不可摧,又采取主动,工作极有成效。凡是他想传达给满清的信息,不论虚实,悉数送到,而且全部发挥了作用。例如对清廷前明旧臣开展工作,尽管后者个个畏首畏尾,但实际上左懋第并不指望他们出面相助,目的只是对他们造成心理压力,使廷议出现微妙因素。又如他与清廷“通事”打交道,晓之以理同时,也虚张声势,甚至放出狠话:“义尽名立,师出有名,我何恤哉?”[47]言下之意,使团此来并非讨饶,是先礼后兵;一旦仁至义尽,大明也不辞一战。这些策略,全都奏效。“斯时朝士未知江左虚实,心惮懋第,乃议以鸿胪寺处之。”[48]十日僵局,终以满清让步而了却。鸿胪寺是古代的国家典礼、礼宾机构,掌内外重大礼仪事宜。虽然受制于当时邦交理念,鸿胪寺对外国使节以“朝觐”、“入贡”视之,但没有那种基于主、属国关系的明显歧视意味。实际上,南京使团从四夷馆改由鸿胪寺接待,就是争得了平等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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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27 这一点,正如清廷派遣专员、以正式而齐备仪仗,将使团迎入城中所表示的那样。十月十二日,“遣官骑来迎,建旄乘舆,肃队而入。”[49]《北使纪略》有相对细腻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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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29 十二日,鼓吹前导,捧御书从正阳门入城,使臣随之,左部院素服素帷,(夷)将使臣及官兵人等送至鸿胪寺居住。[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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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31 “素服素帷”,是对崇祯皇帝肃哀,同时无疑也很能在视觉上吸引和感染路人,此外还有隆重的仪仗与乐队,经正阳门堂堂正正进入皇城——起码以声势而言,大明使团重返旧都,足够尊严。这尊严来之不易,以当时明清两国强弱对比论,简直可以说是一场大胜。有趣的是,左懋第在《奉使不屈疏》中向朝廷报告此事,只有不动声色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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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33 十月十一日晚,有□礼部乂奇库来迎。臣等随于十二日早拜发御书二道,选官持捧,同乂奇库前行,而臣等随即入城。[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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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35 从他的笔调,我们知道他在内心屏息敛念、绝不疏怠,精力高度集中,随时准备新的较量,根本顾不上丝毫的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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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37 果然紧接着,当天就遭遇新的刁难——捧御书的官员没有能够将御书呈递出去,而是原样捧回了鸿胪寺。左懋第得到的汇报是,满清方面“欲以御书送礼部”,捧御书官员知道事关原则,而加以拒绝。其含义如何?陈洪范告诉我们:“(夷)以谢礼为贡,以天朝御书同于他国贡文,以故御书不敢轻与。”[52]第二天,左懋第与满清礼部官员面争,理论的是同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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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39 臣等折之曰:此御书应达尔摄政王,即不然,亦自内院转达;无到礼部之理。[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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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41 使团所赍,是明朝正式国书;作为对等的国与国交往,它理应由清廷最高行政级别接收,如果交给礼部,等于明朝自降一格。这些讲究,貌似繁文缛节,其实是国体所系。所以,双方全都斤斤计较。满清方面是见空子就想钻,南京使团则严防死守。当天御书递交未成,第二天(十三日)一大早,就有四位满清礼部官员赶至鸿胪寺,“径索御书,欲先拆看,其言甚□(悖?)。”左懋第严辞拒绝,来者仍纠缠不已,“必欲即刻力索,甚至■(悖?)语云‘各国进贡文书,必由礼部看过方入。’”左懋第“怒折之”,以上语将其顶了回去。四官员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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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43 午后,一位满清大僚现身鸿胪寺。《奉使不屈疏》说,此人名“刚邦把什”,“又名刚林,具(居)内院之首也”。[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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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45 查《清史稿》刚林传,此人瓜尔佳氏,属正黄旗。清天聪八年(1634)“以汉文应试,中式举人”[55]。崇德元年(1636)授国史院大学士,“刚林相太宗,与范文程、希福并命”[56],是满清最早的“宰相”之一。但左懋第所称其“居内院之首”这一点,传中没有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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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47 又查《清世祖实录》。有几条记载,似可验证左懋第之说。例如,顺治元年十月一日也即明朝使团抵张家湾的前二天,顺治皇帝莅临北京郊祭大典,“上衣黄衣,南向坐。诸王文武各官侍立。鸣赞官赞令排班,大学士刚林从东班升阶,正中跪。学士詹霸于案上捧宝投刚林,刚林捧宝奏云……”[57]十一月廿三冬至日告庙,“上跪,诸王皆跪,赞读祝文。大学士刚林入殿内,跪于案左,宣读祝文曰……”[58]由此看来,说刚林“居内院之首”,即无其名,亦有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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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1549 关于满清“内院”,也略加说明。它与明朝的“内阁”相仿,入关前已有而权限较小,入关后经洪承畴等建议:“按明时旧制,凡内外文武官民条奏,并各部院覆奏本章,皆下内阁票拟。已经批红者,仍由内阁分下六科,抄发各部院,所以防微杜渐,意至深远。以后用人行政要务,乞发内院拟票,奏请裁定。”[59]提升了它的权限,赋予“票拟”(起草圣旨)的职能。雍正间,这一地位渐为军机处所代。总之,将顺治初年的满清内院视为与明朝内阁对等的机构,是可以的。这就是为什么左懋第坚持,所赍御书倘若不直接面呈多尔衮,至少应由内院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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