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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阳,指唐代名帅郭子仪,他一边花天酒地,一边不断打胜仗。黄蠡源举这个例子,来微讽史可法的躬劳是不必要的。史可法则笑而不答,无话可说。其实,他前面讲了,“公等皆受用人”。各位都是会享福的,而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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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至此,不能不提到明代的“享乐主义”气质。虽然这朝代,有许多人辗转冻馁之间,“人相食”情形也并不少见,但它的确以享乐主义为其突出和基本的气质。自古以来,饮馔之精,居止之适,娱乐之盛,无过乎明代的。这方面,不知留下多少遗韵。我们看徽州明代民居,到处有不厌精细的砖雕、窗雕。我们看至今藏家爱不释手的明式家具,造型何其优雅,材质何其奢华,气息何其怡然。我们看苏州诸多私家园林,无论创意、布局或情调,都将生活的愉悦升华到极致。我们还不曾谈论明代的瓷器、戏剧、绘画、服饰、图书……其实有个浓缩了一切的窗口,就是秦淮河畔那座座院坊和如云的姝丽,其间的陈设、品位、才艺、情趣和欲望,对明代享乐主义之表现,可谓纤细无遗、妙到巅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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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温柔富贵之乡,我们却面对一位苦行僧般的“宰相”。他与所有享受无关,不论饮食男女。崇祯八年被任职皖南以来,他实际就是鳏夫,夫妻异地,自己也从不近女色,中间除崇祯十二年至十五年丁忧三载,一直鞍马在外,“年四十余,无子”。在到处声色犬马的氛围中,这实在是很“另类”的存在。我们不说偎红依翠的名士风范,也不说穷奢极欲的马、阮之流,当时,即便历来目为粗人的武夫,也都沉湎享乐不自拔。四镇之一刘泽清,在淮安大兴土木,宫室之丽令人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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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明末,无论正邪,都找不出第二个这号人物。所以,把史可法看成英雄之前,我们必须知道他的平凡或朴素。“公等皆受用人”,在那业已习惯享乐、从皇帝到文武众官不享乐毋宁死的时代,这个生来不懂抑或不善于“受用”的人,只能像头老黄牛,将重轭套在脖子上,一步一踬,独自垂头走着。而边上的人,还投以奇怪的目光,认为他无济于事。的确无济于事,大厦将倾,一根独木如何撑得住?看看满朝上下的朝云暮雨、恬嬉风流,即知史可法徒劳一场必不能免了。但他的意义,本不在于成功,而在力行——事不可为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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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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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本文,有两个心愿。其中之一,想把史可法从英雄光环笼罩底下往外拽一拽,而还他以血肉。材料读得越多,越觉得那光环对他有极大遮蔽。他受的苦,他的黾勉支撑,他的心力交瘁,以及愁闷、寂寞、黯淡……这些我真切看到的东西,在光环下统统不见了,只剩下义薄云天和高山仰止。四百十一年,崇隆每增添一点,我们与他内心的距离也拉大一点。当只能摆着凛然、威严的姿态,变成史公祠的一座塑像时,他就完全扁平化了,成为一个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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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忠正公集》卷三所收十四通家书和五份遗书,对此感受格外强烈。那是人所不知的史可法;至少,在我如此。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左支右绌、半筹不纳。既忧老父沉疴,复虑妻母不和,还要操心弟弟的婚事和前途。每信,从无片语豪言,更不见半点风花雪月、闲情逸致,有的只是焦劳与苦恼。我对两个方面印象最深,一是拮据,二是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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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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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费艰难,又添忧恼,乞父亲凡事宽解……京中诸物腾贵,日费艰难,前吴逢顺、刘应奎寄去些须,恐不足用,不妨暂贷于诸友,容男陆续补还。[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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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都中米珠薪桂(米如珠,柴如桂;极言其贵),欲寄盘费恐途次差池,只得待之敌退后。诸亲友处,可以借贷权宜行之。有今日之苦,方知前日劝留之为是也。[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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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家尽指望于他,而崇祯以来由于内乱边衅,物价飞腾,仅米价即至万历间十倍以上,史家捉襟见肘,不得不告贷维持。借钱的事,几乎每信都有提到。除了负担父母妻弟生活,偌大家族,叔伯姑舅人等,亦不时给予照顾、支出。例如,五婶母不知出了何事需帮衬,史可法无奈竟让妻子变卖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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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婶母事该当相助,但此时手中空乏,不能顾人。今寄去银十五两备用,夫人可将首饰变卖用度,将寄去银,以数两与之,亦阴德事也。[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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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种种,有时书信竟至如同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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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寄书仪有未用者,以二金奉四太爷过节,一两奉五婶母,一两奉舅太太过节,以二两奉三弟买书,余不能概及也。[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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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某信,史可法曾流露对寄钱回家被抢的担心,没想到,居然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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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此春月,当为可模急完亲事。男欲寄些盘费,因途间难行,前令承差丁应扬寄银三十两,为家中杂费,竟被北兵抢去,空自逃回,是以不敢轻寄。都中亲友有可借处,父亲设法借之,事平路通,男自一一措还。惟望父亲母亲宽怀珍重要紧,勿以男为念。[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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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拮据之愁,不限于家用,公职中复如是。下信谈及办公费用的极度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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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巡抚年余,仅有四百三十金公费,七百金纸赎,而岁用几至二千两,其不足者,皆于别项代支,尚无偿补之法。近因敌犯内地,又将一年公费,捐以充饷。道途奔走,纸赎全无,窘索太甚。[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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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常”,是我对史家气氛的感受。这个家庭,普通到有些俗气。那些磕磕碰碰、怄气使性,北京的胡同人家至今犹然。家书中,为各种琐事而周旋、劝释、赔小心、唉声叹气的史可法,满脸烟火色,浮现着地道平民的忧沮愁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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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大家庭,亲眷众多,虬结缠绕。除了“太爷”、“太太”(即父亲、母亲),夫人和弟弟史可模(史可法有时称他“八哥”,大概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八),信中还提到三太爷、四太爷、舅太太、三弟(即堂弟史可程)、大舅、五婶母、大兄,以及杨太爷和杨太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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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杨太爷、杨太太,我认为就是史可法岳父岳母——也据而可知,史夫人姓杨。太爷、太太,是当时对父母的称谓;父为“太爷”,母称“太太”。史可法的十四封家书中,两次提到杨太爷、杨太太,而两次都是在写给夫人的信中,其为夫人之父母,甚明。一次说:“杨太爷太太及阖家想俱平安,见时为我致意。”[41]另一次说:“不知太爷病体比前如何?又不知太太及杨太爷、杨太太近日俱安否?”[42]前信问安岳父母阖家,后信以双方父母并叙,意皆甚明。另外,乙酉四月二十一日扬州城破前所留遗书,也以“太太、杨太太、夫人”并提,云:“恭候太太、杨太太、夫人万安:北兵于十八日围扬城,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43]此三人乃史可法之至亲者,亦当无疑(其时史父已于崇祯十二年病故;未提杨太爷,谅亦如此)。所以,史夫人姓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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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门讲一下这个问题,是因以往朱文长有这样一种说法:“史可法最初娶李氏为妻,次娶杨氏。因为后者较前妻身份更高,因此他视她为第一夫人,并尊称‘太太’。”[44]不单称史可法有正侧两室,且具体指出她们的姓氏。倘使果如朱文长所说,史可法家信和遗书中不会没有踪影,但我们将它们逐字读下来,并无一丁点迹象。相反的,所有家信和遗书表明,史可法只有一位妻室。大家知道,史可法膝下无子,他在写给夫人的《家书八》中谈到此事:“如今我年已长,又无子嗣……目下分离,日后自然聚会,万一上天见怜,生得一子,受用正自不尽,何必忧愁。”[45]明显地,话语只预设了一个对象,亦即收信者。换言之,对史可法来说,子嗣之谈,除夫人外再无其他对象及可能;假如有侧室,像“万一上天见怜,生得一子,受用正自不尽,何必忧愁”这种话,明显是不可以用来宽慰正室的。另外,《明史》明确记载史可法曾回绝夫人“置妾”建议,更可证他绝无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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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四十余,无子,其妻欲置妾。太息曰:“王事方殷,敢为儿女计乎!”[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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