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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11 既如此,为什么朱文长仍然发明了侧室之说?一番旁搜远绍,我发现大概出于《家书八》这样一句话:“杨太太肠窄,凡事须要宽解。夫人虽苦,然上有父母、下有丈夫……”[47]朱文长必定妄度了“杨太太肠窄”几个字,觉得很像在调解大小老婆之争,于是附会出一个“侧室杨氏”。前面,我们已经辨明,“杨太太”乃史夫人之母。而朱文长为何张冠李戴?很简单,他将“太太”的意思搞错了,以为明朝也和现代一样,以“太太”称夫人,不知道那时“太太”不是配偶而是“母亲级”(妈妈或岳母)的称谓,所以才有“他视她为第一夫人,并尊称‘太太’”这样的无稽之谈。不过,朱文长何以不但杜撰了正侧二室,且指那位“正室”姓氏为李,我们就毫不知情了。我知道的是,史家确有位李氏儿媳,但她却是史可模之妻,史可法曾在信中多次提到他们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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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13 十四封家书,写于崇祯十一年十一月至十二年二月之间。这时,史可法人在安徽,担任安庆、庐州(今合肥)、太平、池州四府巡抚。北方家中,父亲身患重病,几经反复之后死去。除了惦念父亲的病情,史可法另外操心不已的,是家中几个女人:母亲尹氏、夫人杨氏和岳母杨太太。看起来,她们均非知书达礼之人,细大不捐,易生龃龉,而难于谅人,常置史可法于一地鸡毛。过去,我们习惯于英伟人物身后,站着胸怀宽广、品性高拔的女性。比如孟母三迁的故事、岳母刺字的故事;与史可法同时的左懋第,身后也有一位刚烈而识大体的母亲。但这故事模式,到史可法这儿却烟消云散。关于岳母杨太太,前面有“肠窄”一语。又曾在给弟弟史可模信中说:“嫂子心窄性执,凡事当谏劝之。”[48]至于老夫人尹氏,他不能口议母非,我们只见他给弟弟信中以“素多忧虑”[49]、“心窄,凡事须宽解之”[50]微言其性情,更多的,要借他与杨氏的通信了解。这些信,再三出现“万万不可灰心”[51],“不可惹气”[52],“不可时时愁苦”[53],“夫人是极好心人”[54],“只愿夫人作个大贤大孝之人”[55]等叮咛、央求、打气之语,这些话语背后,一般指向婆媳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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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15 府中三位女眷,心胸都与“窄”字沾边。她们的日常交集,将生出多少闲气,一目了然。这当中,最值得同情也许是杨氏。结婚多年而终无一子,在那时是天大的烦恼。夫妻长期分离,迹近守寡不算,侍奉公婆及持家的担子全在一肩之上。这样的日子,即心胸豁达之人也难免愁眉不展。再者,连“夫贵妻荣”这一点,也没沾上光。她为此责怪过丈夫,史可法当时答道:“我在任已经年半,再过年半,就该考满、请诰封。所言覃恩,久已奉旨不准,非我不请也。”[56]覃恩,一般指皇帝给予臣民的封赏、赦免等,这里具体所指不明,大概是杨氏可以指望的某种恩典。至于“请诰封”,后来大概没有落实。因为未及“再过年半”,史可法丁忧去职。总之,杨氏不但身体辛苦,精神上亦无安慰,她的“心窄性执”只能日甚一日。而史可法所可指望的,仍然是她,每信不断予以鼓励以至恳求,崇祯十一年腊月一封长信最典型,一口气谈了奉公婆、和妯娌(弟媳妇即将过门)、保信心等五件“最要紧之事”,读来苦口婆心、烦言碎语:“太太娶了八哥媳妇,夫人更要小心,凡事务须含妨,不可存一点成心,只要求公姑欢喜,让得人,受得苦,才是享福之人。”“何必忧愁,就是凡事不如意都有个命在,看到他人家破身亡,我们便是有福之人,务要多方劝解。”[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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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17 中国有“畏大人”传统,位高权重则“异于常人”。史可法位非不高,权非不重,但我们看他的家庭生活以及所纠结之事,与常人有何不同?即有不同,似也是愁烦更多不少。我们并非廉价谈论什么“从神到人”、“从英雄到普通人”。我从中想到的是,像这种易被宏大叙事架空的历史人物,恰恰要回到日常状态,从生活情态切入,才能重新感知他,恢复对他的新鲜感,找到为之设身处地的情境。比如,我注意到他文字中有个常见的字眼:“苦”。通信《与杨某》,以下语自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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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19 弟事事苛细,徒自苦耳。[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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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21 临难前,遗书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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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23 儿在宦一十八年,诸苦备尝,不能有益于朝廷。[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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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25 给弟弟史可模的遗言,同样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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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27 扬城日夕不守。劳苦数月,落此结果,一死以报朝廷。[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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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29 这个“苦”字,在以往对他的议论中,似乎无人觉得可以注意一下。赞美他的人,好像不便提到“苦”,好像他如有这种心情和感受,则有损于形象。批评他的人,又无视他的“苦”,拿不成功求全责备,质问他的能力,或究竟办成了哪一件事。但双方其实没有分别,都从“大人物”角度看他,想象他三头六臂,或用三头六臂要求他。其实他和常人一样,也两条胳膊两条腿;而所处局面,无论家事国事,却到处一地鸡毛。里里外外看下来,史可法既当不起英雄的光环,却也绝不该担负某些袖手清谈之辈的率意苛求。末日时刻,他有这样的感慨:“身死封疆,实有余恨。”[61]又说:“遭时不遇,有志未伸。”[62]他自知不成功,是失败者,而并不需要别人似乎一针见血、振聋发聩地指出。他带着余恨死去,有志未伸,心留惭愧。可实际看一看,他的志怎么个伸法?我不厌其烦,描述他的日常景状及种种琐事,一是还他以普通和平凡,另一面,也作为弘光政局的一番隐喻。后者的一地鸡毛,毫不逊于史可法有点焦头烂额的家中情形:七姑八嫂、人多口杂;左右掣肘而众难群疑,上下不睦而恩牛怨李,补苴罅漏而计尽力穷,跋前踬后而动辄得咎。就像韩愈描绘过的那种情形:“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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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34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744]
1706242135 野哭:弘光列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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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37 因此,继前面讲过以“凛然、威严的姿态”把他做成塑像那种遮蔽之后,现在要讲另一种反方向的遮蔽——因他身系中枢、位高权重,就觉着他无所不能或应该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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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39 后一种遮蔽,无过乎顾诚《南明史》。此书针对历来对史可法的称道,大做反面文章,给予几乎全部负面的评价,其强辞夺理、略无恕悯,到了罕见而怪异的地步。在史可法研究还很稀薄的情况下,这种声音会无形地放大。许多缺乏阅读古籍能力,不得不借今人著作了解历史的读者,很难辨别里面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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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41 《南明史》对史可法形象的改写,集中见第五章“弘光政权的瓦解”。不及翻至正文,我们即能于目录看见第二节标题写作“睢州之变和史可法南窜”。“南窜”这种词,几十年来都被革命话语当做一种丑化而用于匪帮敌寇,眼下竟加诸史可法,令人不由讶然,诧异作者何以鄙之如此。通读之后,原因又并不曲晦。第一,作者对弘光间正派力量都不抱好感,在他眼中不光史可法,东林-复社这股知识分子新兴政治力量亦属丑类:“直至社稷倾覆,江山变色,东林-复社党人仍把责任全归之于弘光昏庸、马阮乱政,自我标榜为正人君子,实际上他们自己也是一批追名逐利、制造倾轧的能手,对弘光朝廷的覆亡负有直接责任。”[64]第二,史可法的“联虏平寇”,尤为其所不满:“似乎他在考虑同清军作战了。然而,史可法的真实意图仍然是尽量避免同清方兵戎相见,继续一厢情愿地谋求与清军配合镇压大顺农民军。”[65]通过用词,我们清楚体会到了作者的感情倾向。熟悉昔日笔法的读者知道,“真实意图”、“配合镇压”,都是用于“批判”和“揭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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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43 其实呢,史可法或明朝当局报“君父之仇”、以李自成为不共戴天之敌,乃当时伦理上必有之义,“平寇”先于“却虏”的顺序也实出必然(且不说彼时满清击走李自成,对明朝还算“有恩”)。本来,这都是昭然若揭、天下大白的道理,哪有什么需要隐藏的“真实意图”。至于“镇压”字眼里所含“当代义愤”,更非情理可解;那时没有马克思主义,史可法也不曾读到《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或“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66]这种论述,难道身为明朝枢臣,他还应爱戴李自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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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45 书中涉史可法而罔顾事实的笔触,比比皆是。例如,高杰死后,高夫人请以其子拜史可法为义父,而史可法不允。顾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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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47 这本来是史可法增进同高部将士感情的一个机会,然而史可法却因为高部是“流贼”出身,坚决拒绝,命高杰子拜提督江北兵马粮饷太监高起潜为义父。由此可见史可法政治偏见之深和不通权变。[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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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49 “因为高部是‘流贼’出身,坚决拒绝”,这样的说法,不知其据何书何载。我从诸记看到的刚好相反。史可法不但从未以“流贼出身”嫌弃高部,反而对其格外重视、倚重,以致有一定“偏爱”。这一点,从当初高杰争扬州时即如此,扬州市民对史可法的处理很有意见。史可法这种态度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高杰实力最强,史可法心中将其视为北进的希望;其次,跟高杰为人有关,他野蛮粗狠、杀人如麻,但心地直爽、尚可感化,是个鲁智深式人物,后来证明确实如此。总之,史可法对高杰和他的部队不但没有“政治偏见”,简直还可以说另眼相待。同样,史可法在高杰部威望很高,根本不像顾诚说的感情有待“增进”。而当日情势(睢州大变后),史可法与高部间这种感情色彩,与其说该加强,不如说正好要适当淡化。他是朝廷在前线负责全局的督师,江北有四镇,非高部一镇,而四镇修怨日久,睢州大变后黄得功、刘泽清等正摩拳擦掌、寻隙滋事,冲突一触即发。往日,史可法既已令人觉得对高部不无偏倚,此时此刻,息事宁人犹且不及,再收高子为义子岂不火上浇油?高夫人之请,意图甚明,而史可法的不便应允,也是一目了然。此与“流贼出身”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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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51 从《南明史》读到这类段落,我每每不知所措。直接看其议论,会以为作者于若干史实懵然无知,乃有与明确事实大相径庭的错判。但我们很清楚,原因不在此。作为资深的明史专家,那些并不偏僻的材料,理应在其所阅之中;恐怕,还是积年训养下渗入思维的“阶级斗争”意识及其史学模式起了作用。自五十年代或更早一点,以政治义理强史以就,便是当代史学根深叶茂的传统。代表者如郭沫若,学问未必不深厚,对史实未必不胸悬明镜,却在具体论述上,往往义理挂帅、以今昧古。这种风韵被泽数代,直至今日仍属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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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56 史可法像 清•叶衍兰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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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158 叶衍兰(1823-1898) 清代后期书画家,叶恭绰的祖父。他这幅史可法像,虽亦出自想象,但至少尊重史可法同时代人的目击,没有虚饰拔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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