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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46 此疏之上,事出有因。当时有个卫胤文,“欲媚士英”,提出一个“督师多余论”,说“国家兵事问镇臣,粮饷问部臣,督师赘疣也”。史可法因而乞罢,旨意当然不准,“切责胤文,而谕可法尽职”,“然士英心窃喜之”。不久,马士英“擢胤文为兵部右侍郎,总督兴平(高杰)营将士兵马”。[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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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48 单看事实,“督师赘疣也”讲得也并不错,史可法自己都怅叹“踯躅河上”,大半年光阴,碌碌无为、只是虚抛。然而后人从中所见并非史可法无能,恰恰是小人系统在内耗、自耗上释放着怎样巨大的能量。有它从中作梗,就算周公复生、孔明再世,也要落个师老无功的下场。在一群硕鼠啃啮拖拽下,朝廷完全散架,不能组织起来做任何事,像设四镇那样的从指挥到后勤要求百密不疏、环环相扣的军事计划,尤其不可能贯彻实施——此即“既无组织”之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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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53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755]
1706242754 野哭:弘光列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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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56 继而谈“又无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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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58 “既无组织”是国家层面的无序,“又无理想”却是指个人。盖人都有理想,理想不一定是多么高远的东西。人的一生,小至对工作或所做任何一件事的态度,大到抱负和自我期待,都可视为理想。而理想主义,也不是非具“解放全人类”雄心方可言之,认真做人、凡事不苟、敬业惕悚、问心无愧、力求善美、所得和索取不逾乎奉献及付出,就是理想主义。所以,理想和理想主义,都并不自天上求之,都不是超凡脱众的品质,而应由各行各业求之,从日常生活人人自身求之。一个失去这种品质、从世人心中难觅理想和理想主义的时代,必处没落之中,也必然从根子上出了问题。我们读班超、班固或苏武那样的故事,不独为其传奇色彩击节,而尤为他们矢志以行、践己所诺而肃敬。从他们赤裸的心怀,我们看见上面刻着理想二字,得到什么是做人有理想的启示。明代末年,包括弘光一朝,不是没有这样的人。仅弘光覆灭前后那段时间,史可法、左懋第、刘宗周、高弘图、祁彪佳、夏允彝等许多人,理想的风采均足光耀千古。虽然我们对这时代有很多指摘和嗟叹,但就理想犹存人心这点而言,它不是历史上最可鄙、可悲的时代。然而我们也发现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即在明末,理想的态度只见于士大夫、文人,而几乎不见诸武人。整个武人集团中,脱于蒙昧、抱旨而行的例子,微乎其微。这方面称得上完整的例子,历弘光、隆武、鲁监国、永历四君,我觉得只有郑成功算是一个。而大量的却是刘泽清、郑芝龙(郑成功父)那种全无礼义廉耻之人。对我来说,明末文武之间在精神品质上的悬殊,已经构成那个时代最具特色和兴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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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60 我们不从刘泽清、郑芝龙那种类型说起。由于他们的表现比较极端,反而无助说明问题。我觉得,一般性地了解明代武人的特点,从高杰入手比较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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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62 无疑,他是天生的武夫,用“将遇良材”称道他这一素质可谓实至名归,历来形容武将神勇的种种笔触,他都当之无愧。关于他,我会想到尼采《悲剧的诞生》“泰坦诸神自然暴力”、“原始的泰坦诸神的恐怖秩序”、“日神前泰坦时代的特征”、“酒神冲动的作用也是‘泰坦的’和‘蛮夷的’”等字眼[44]。泰坦,是希腊神话中巨眼巨手的巨人,象征自然原始之力,西方后世每以“泰坦”表示极雄伟之事物,那艘撞冰山沉没的巨轮“泰坦尼克号”亦得名于此。读高杰传叙,就仿佛面对一个泰坦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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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65 他的夫人邢氏,本为李自成之妻,《明史》载:“邢氏武多智,掌军资,每日支粮仗”[45],诸将都从她手里领取物资。仅此有限交往,竟令邢氏心生慕恋,而决意背叛李自成,投于高杰怀抱。这一则要冒极大风险,绝对是掉脑袋的事情;二来,试想李自成何许人也——堂堂“闯王”,盖世英豪,邢氏却肯为高杰而抛弃之,可见在这美妇眼中,高杰之魅无法抵挡。可惜我们找不到很多对高杰形容的描写,仅于《明史》本传见一句“氏伟杰貌,与之通”[46],据而想见他应该雄性十足、强壮伟岸,致邢氏难抑其英雄美人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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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67 邢氏从女人的角度,为我们鉴定高杰的雄伟,尤其这鉴定是在李自成和高杰之间做出,更令人印象深刻。接着再看同为男人、武夫、自身同样鸷悍的同行的鉴定。前面我们就此讲过黄得功的例子,现在讲另外一个人,他就是将高杰杀于睢州的许定国。关于此人,《明季南略》这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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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69 许定国,河南归德府睢州人,膂力千斤。[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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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71 具体如何,有两个小故事。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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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73 许定国尝与众少年聚饮,众请曰:“欲观公神勇。”许曰:“可!”急跃起,手攀檐前椽,全身悬空,左右换手走。长檐殆遍,颜色不变。[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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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75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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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77 许定国守河南某城,流贼奄至,箭如雨射之。定国立敌楼,以刀左右挥箭,尽两断,高与身齐。笑向贼曰:“若之乎?急归人障一版,来受洒家箭!”贼挟版至,定国射之以铁箭,枝皆贯人于版死焉。贼惊遁去。[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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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79 可见“膂力千斤”既无夸张,身手之健更堪惊人。然而,这样一位骁将,对高杰却如鼠遇猫。高杰军抵睢州,许定国“先数十里,跪马首迎”[50],“下马伏于道侧”[51],以致高杰都嫌他过分谦卑:“若总兵,奈何行此礼,顾尔众安在?”你好歹是个总兵,这样子,置自己部下于何地?入城后见面,许定国仍“顿首”答话,“杰见其诎服,怜而信之。”[52]在许定国固是一番诡计,以软化高杰,让他失去警觉,但客观上则确实自知不敌,不得不卑躬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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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81 高杰之为虎将、猛将、强将,毋庸置疑。假使“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句话有点道理,高杰就属于那“难求”的一将。四镇有此一将,不特为南明之幸,亦应是“虏”“寇”之忧。然而且慢匆忙判断,我们对他了解还不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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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83 回顾高杰的过往表现,我们发现,他的力量、攻击性以及霸气,历来发泄得不是地方。他与许定国有怨、与黄得功构衅;在扬州,所部“杀人则积尸盈野,淫污则辱及幼女”[53],甚至扣留前来劝解的督师史可法,“止可法于其军,屏其左右,易所亲信者,杖、刀侍侧。可法谈笑不为动”。[54]勇则勇矣,横则横矣,天不怕地不怕,然而除了暴露体内的蛮昧与原始,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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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85 他的许多行为相当残暴,我们所以不把他定性为“恶”,而说“不知意欲何为”,是因确实有一种人,做很坏的事而不自知。京剧《除三害》里周处就是如此,他横行不法,恶贯满盈,以致乡亲将他与恶蛟、猛虎并称“三害”,可他本质不坏,只是灵魂暗昧,经过太守王晋指教,他幡然醒悟了,后来成为有学有节的义士。高杰几乎是周处的翻版,我们从以后的事实相信,他先前的种种,是由于灵魂一团漆黑、一片浑沌。直到被史可法点化,他很像一头被本能驱使着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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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87 自扣留史可法而“可法谈笑不为动”那一幕后,他平生头一遭知道什么叫敬重,《明史》本传写道:“至是,杰感可法忠,与谋恢复。”[55]脱胎换骨,如迎新生。我们来看看他此后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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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89 疏言:“今日大势,守江北以保江南,人能言之。然从曹、单渡,则黄河无险,自颍、归入,则凤、泗可虞。犹曰有长江天堑在耳,若何而据上游,若何而防海道,岂止瓜、仪、浦、采为江南门户已邪?伏乞通盘打算,定议速行,中兴大业,庶几可观。”[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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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91 读这样的议论,谁都不能与过去那个暗黑、野蛮的高杰联系起来。变化非常惊人:他开始具有了大将的高度,表现出大将的眼光和见识,甚至还获得大将的胸襟和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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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93 又云:“得功与臣,犹介介前事。臣知报君雪耻而已,肯与同列较短长哉?”[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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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2795 甲申年冬,他于北进途中疏言:“臣以一旅之饥军,忍冻忍饥,惟力是视,誓欲收入人心,再整王宇。”[58]字字都是真实写照。又致函清肃亲王豪格:“三百年豢养士民,沦肌浃髓,忠君报国,未尽泯灭,亦贵国之垂鉴也。”[59]所剖陈的心迹,俨然是在圣贤书中浸淫颇深的儒将——虽然稿出左右幕僚,非其亲笔,心意肯定是他的。豪格回了一封诱降的信:“肃王致书高大将军:果能弃暗投明,择主而事,决意躬求,过河面会,将军功名不在寻常中矣。”同时支使亲熟者也写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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