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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其早断速行,有“大者王,小者侯,不失带砺,世世茅社”之语。杰皆不听,身先士卒,沿河筑墙,专力备御。[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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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时,高杰真如他名字一样,既高又杰。他最后死于许定国之手,除了骄傲大意,我们更应看到是因为怀抱赤诚,真心与许定国修好、泯却往日恩仇。为这缘故,他随身仅带了千余人,“所部诸将如前三营胡茂贞、李本深、李成栋等兵最强,皆以分镇莫得从”。到睢州一见许定国,高杰即“与之盟,约为兄弟”。许定国请高杰入城是有阴谋的,“左右不可。杰杖妄言者,遂与其杰(巡抚越其杰)等诸文武宾从俱入。从者可七八百人,余皆屯于城东。”[61]他就这样敞开胸怀、近乎不设防地走向一个宿敌——为了“恢复”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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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高杰以那种情形遇害,我们认定,他已从不折不扣的“肌肉男”,变成有理想且为之高蹈的杰出军人。依先前的情形推想,他或许终生不能走出浑沌本能和黑暗欲望;现在,却献身于内心所明了和追求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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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转变晚了一些,但仍有意义。这种意义,不是实际帮助到明朝。正如我们知道的,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不过,他虽不曾影响明代的历史,却有助于我们对明代历史某一方面的认识。他以前后的判若两人,采取自我对比的方式,为我们讲述明代武人的根本困境。还作为一面镜子,供我们参照,去认识他的同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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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黄得功。较之高杰,黄得功有他很鲜明的特点。与高杰生性愚鲁不同,黄得功是那种未经教化然而根性朴正的人,他身上,始终有朴素的良善。他解救桐城一城性命后,县人加以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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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功深自辞让,而劳苦将士及诸生父老,且曰:“贼已西,一二孑遗,当深耕易耨,而户口流亡,室庐已尽,今吾将获贼牛五百给与民间,有司当劝耕毋怠。”[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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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性的纯厚,使他天然地合于兵道,“军行纪律甚严,下不敢犯。”[63]以此根性,他原有极好的条件成为一代良将。可惜,这么一个人最终却无缘勇智兼备的境界,而以“肌肉男”的面目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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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勇的方面,他传奇无数,厕身史上一流武将绝不逊色。这是他的神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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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时驱驴为生计。有贵州举人杨文骢、周祚新北上,于浦口雇其驴,初未知为豪杰也。道经关山,突遇响马六人,文骢、祚新等亦娴弓马,欲与之敌。得功大呼曰:“公等勿动,我往御之。”时杨、周管家亦颇材武,已于驴背跃下。行李与牲口重数百斤,得功一手挟驴,一手提行囊,突扑响马。响马大惊,乞止之,且曰:“有言相告。”得功不听,扑击如故。响马急,齐下马罗拜曰:“老兄真英雄,吾辈愿拜下风,勿失义气。”得功方止。[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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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威风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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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有神勇,杀贼,贼不敢逼视。得功一部,皆为精兵。每与贼战,辄饮酒数斗,提铁鞭上马,前自冲阵,而三军随之。得功威名振于贼中,贼相戒勿与黄将军苦战……于是,江、淮之间以得功为长城矣。[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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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作战装备和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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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乃上马,旁一卒授之弓,执左手;又一卒授之枪,挂手肘;又一卒授之鞭,跨左腿下;一卒授之锏,跨右腿下。背后五骑,骑负一箭筒,筒箭百随之。抽箭乱射,疾如雨,箭尽,掷弓,继以枪。枪贯二骑,折,旋又击死二骑。须臾掷枪,用鞭、锏双挥之。肉雨坠,众军已歌凯矣。[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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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羽白马坡斩颜良,曹操赞道“将军真神人也!”[67]我们欲以此转赠黄得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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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勇”让人五体投地,然而谈到“智”,我们却为之痛惜不已。由于最后护驾尽忠而死,他在大家心目中形象一直相当正面。然而,细细研究弘光朝的覆灭,却有震惊的发现:黄得功与此有很大干系,乃至可称为一个罪人。我们来看主要经过:乙酉年一月,高杰抵睢州为许定国所害;杀高后,许立即渡河向满清投降,并请豪格转奏清廷发兵南下,自己愿当先锋;史可法闻睢州之变,星夜赶到徐州,立高杰子为世子,使大军重获稳定;事情刚刚停当,突然传来消息,黄得功联手刘泽清,欲从仪真、淮安夹击高部将士留于后方的家眷,夺占扬州,徐州高部大惊,李成栋等拔营而走,史可法措手不及,也仓皇南还处理严重事态,河防遂为之一空,清兵以许定国为先头部队渡过黄河,“丙午(三月廿三日),王师破徐州”[68]……很清楚,有两个触发者;许定国杀高杰、引狼入室在前,黄得功内讧火并、致前线溃于一旦在后,两件事接踵而来、互为表里,情势遂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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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稍稍过甚其词,我想说黄得功实际起了满清内应的作用。自然,他绝无意于此;岂但无意,如以这样的结果相告,他恐怕还难以置信。他的忠诚无可怀疑,也断不会在明知情况下损害明朝。但在事实层面,他确实做了那样的事。他有大将之才,心地也淳古,然而情商低得可怜,以致分不清“亲者痛、仇者快”,不能辨大局与小节。前面介绍过,他与高杰之间的过节,是非在他这边。当他点兵袭杀高部后方时,心里大概自认正义,可这只是他个人的正义,不是从国家利益出发的正义。他在自认有理的情况下,做了愚不可及而悖逆大义的事情,并对所错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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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武人的悲剧,恐怕无过乎黄得功。一个禀赋这样好的人,竟只能沉沦于愚昧。他尚且如此,余者更何足论?四镇中,另外加上左良玉,最后只走出一个高杰。他踽踽北去的身影,不仅写下孤独,更写下明军满营的麻木。高杰感受着这孤单,于途中“疏请以重兵驻归德,东西兼顾”,但看不到任何动静。他希望自己动身后,黄得功能够跟进担当后援,不意反而“近见黄得功具疏,犹介介口角”,他大度地表示“臣若不闻”。[69]“然得功终不欲为杰后劲,而泽清尤狡横难任,可法不得已,调刘良佐赴徐,为杰声援。”[70]可刘良佐应该也没有采取实际行动,虽然史可法有此调令,我们却没有见到该部曾向徐州运动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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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杰的踽踽独行,令人确切领教了同侪的“空心”。为什么会这样?假如是刘泽清、左良玉、郑芝龙辈,不妨归咎于心性和品质,但在黄得功那里,继续这种挖掘,死路一条。我们不难解释“坏”人的“坏”,困难的是如何解释“不坏”之人的“坏”。面对这样的问题,解释已经无法从个人身上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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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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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明夷待访录》有《兵制》三篇,专论明朝军事制度的特点、变迁和弊病。其中,与本题相关的有以下二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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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当承平之时,武人至大帅者,干谒文臣,即其品级悬绝,亦必戎服,左握刀,右属弓,帕首袴鞾,趋入庭拜,其门状自称走狗,退而与其仆隶齿。[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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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天下有不可叛之人,未尝有不可叛之法。杜牧所谓“圣贤才能多闻博识之士”,此不可叛之人也。豪猪健狗之徒,不识礼义,喜虏掠,轻去就,缓则受吾节制,指顾簿书之间,急则拥兵自重,节制之人自然随之上下。试观崇祯时,督抚曾有不为大帅驱使者乎?此时法未尝不在,未见其不可叛也。[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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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讲“制度”,第二段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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