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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勇的方面,他传奇无数,厕身史上一流武将绝不逊色。这是他的神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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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时驱驴为生计。有贵州举人杨文骢、周祚新北上,于浦口雇其驴,初未知为豪杰也。道经关山,突遇响马六人,文骢、祚新等亦娴弓马,欲与之敌。得功大呼曰:“公等勿动,我往御之。”时杨、周管家亦颇材武,已于驴背跃下。行李与牲口重数百斤,得功一手挟驴,一手提行囊,突扑响马。响马大惊,乞止之,且曰:“有言相告。”得功不听,扑击如故。响马急,齐下马罗拜曰:“老兄真英雄,吾辈愿拜下风,勿失义气。”得功方止。[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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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威风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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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有神勇,杀贼,贼不敢逼视。得功一部,皆为精兵。每与贼战,辄饮酒数斗,提铁鞭上马,前自冲阵,而三军随之。得功威名振于贼中,贼相戒勿与黄将军苦战……于是,江、淮之间以得功为长城矣。[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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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作战装备和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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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乃上马,旁一卒授之弓,执左手;又一卒授之枪,挂手肘;又一卒授之鞭,跨左腿下;一卒授之锏,跨右腿下。背后五骑,骑负一箭筒,筒箭百随之。抽箭乱射,疾如雨,箭尽,掷弓,继以枪。枪贯二骑,折,旋又击死二骑。须臾掷枪,用鞭、锏双挥之。肉雨坠,众军已歌凯矣。[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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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羽白马坡斩颜良,曹操赞道“将军真神人也!”[67]我们欲以此转赠黄得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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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勇”让人五体投地,然而谈到“智”,我们却为之痛惜不已。由于最后护驾尽忠而死,他在大家心目中形象一直相当正面。然而,细细研究弘光朝的覆灭,却有震惊的发现:黄得功与此有很大干系,乃至可称为一个罪人。我们来看主要经过:乙酉年一月,高杰抵睢州为许定国所害;杀高后,许立即渡河向满清投降,并请豪格转奏清廷发兵南下,自己愿当先锋;史可法闻睢州之变,星夜赶到徐州,立高杰子为世子,使大军重获稳定;事情刚刚停当,突然传来消息,黄得功联手刘泽清,欲从仪真、淮安夹击高部将士留于后方的家眷,夺占扬州,徐州高部大惊,李成栋等拔营而走,史可法措手不及,也仓皇南还处理严重事态,河防遂为之一空,清兵以许定国为先头部队渡过黄河,“丙午(三月廿三日),王师破徐州”[68]……很清楚,有两个触发者;许定国杀高杰、引狼入室在前,黄得功内讧火并、致前线溃于一旦在后,两件事接踵而来、互为表里,情势遂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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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稍稍过甚其词,我想说黄得功实际起了满清内应的作用。自然,他绝无意于此;岂但无意,如以这样的结果相告,他恐怕还难以置信。他的忠诚无可怀疑,也断不会在明知情况下损害明朝。但在事实层面,他确实做了那样的事。他有大将之才,心地也淳古,然而情商低得可怜,以致分不清“亲者痛、仇者快”,不能辨大局与小节。前面介绍过,他与高杰之间的过节,是非在他这边。当他点兵袭杀高部后方时,心里大概自认正义,可这只是他个人的正义,不是从国家利益出发的正义。他在自认有理的情况下,做了愚不可及而悖逆大义的事情,并对所错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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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武人的悲剧,恐怕无过乎黄得功。一个禀赋这样好的人,竟只能沉沦于愚昧。他尚且如此,余者更何足论?四镇中,另外加上左良玉,最后只走出一个高杰。他踽踽北去的身影,不仅写下孤独,更写下明军满营的麻木。高杰感受着这孤单,于途中“疏请以重兵驻归德,东西兼顾”,但看不到任何动静。他希望自己动身后,黄得功能够跟进担当后援,不意反而“近见黄得功具疏,犹介介口角”,他大度地表示“臣若不闻”。[69]“然得功终不欲为杰后劲,而泽清尤狡横难任,可法不得已,调刘良佐赴徐,为杰声援。”[70]可刘良佐应该也没有采取实际行动,虽然史可法有此调令,我们却没有见到该部曾向徐州运动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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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杰的踽踽独行,令人确切领教了同侪的“空心”。为什么会这样?假如是刘泽清、左良玉、郑芝龙辈,不妨归咎于心性和品质,但在黄得功那里,继续这种挖掘,死路一条。我们不难解释“坏”人的“坏”,困难的是如何解释“不坏”之人的“坏”。面对这样的问题,解释已经无法从个人身上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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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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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明夷待访录》有《兵制》三篇,专论明朝军事制度的特点、变迁和弊病。其中,与本题相关的有以下二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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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当承平之时,武人至大帅者,干谒文臣,即其品级悬绝,亦必戎服,左握刀,右属弓,帕首袴鞾,趋入庭拜,其门状自称走狗,退而与其仆隶齿。[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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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天下有不可叛之人,未尝有不可叛之法。杜牧所谓“圣贤才能多闻博识之士”,此不可叛之人也。豪猪健狗之徒,不识礼义,喜虏掠,轻去就,缓则受吾节制,指顾簿书之间,急则拥兵自重,节制之人自然随之上下。试观崇祯时,督抚曾有不为大帅驱使者乎?此时法未尝不在,未见其不可叛也。[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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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段讲“制度”,第二段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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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方面,抉要以言,无外《明史》“选举二”那八个字:“终明之世,右文左武。”[73]古以右为尊、左为卑;右文左武,就是重文轻武。黄宗羲为我们讲了明朝大部分时间里文武之间情态,一般地谈重文轻武,想象不到那个样子,由他的描写,我们很具体地知道武人在明朝低下到什么程度——武臣见文臣,尽管对方品级远低于己,也要以最隆重的方式前往;既至,要加快脚步向前、行拜见礼,以示卑微,投上名帖以“走狗”自称,退下则只能跟文官的仆从称兄道弟。这种打压,不惟从地位上,亦复及其人格,久之,武人不能堂堂正正立朝,心理上自认鄙下低贱。而朝廷所以行此右文左武制度,并非对于文化情有独钟,说到底,源于极权之极度自私阴暗动机。我们看得很清楚,自从秦朝始创君主极权以来,“右文左武”思路一直处在不断生长和完善之中,从早期“狡兔死,走狗烹”的滥杀功臣式,渐至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以及制度上“文武分为两途”[74],明承宋制而更上层楼,宋“犹文武参用。惟有明截然不相出入”[75],遂达极致。这种心思,所瞩皆在一个“权”字,为之大防而已。“干戈兴则武夫奋,《韶》《夏》作则文儒起。”[76]此为极权者所深知,故于武夫不单削其兵权,更使置于文臣之下,加以屈抑堕弱。这其实是一种赌博,因为武力有其益、害两面性,权力既仰其保障,亦怕被它摇撼,于是极权思路赌其一端,为求不被从内部摇撼,宁肯自弱、自废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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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借制度加强武力控制还要险恶的,是从人格上矮化武夫,茁壮其体魄而愚昧其灵魂,俾以打造肉身机器,亦即黄宗羲所形容的“豪猪健狗”——勇蛮之“猪”、劲健之“狗”。我们所见弘光间武人,多半带有这种特征。朝廷指望以虚其心实其腹的办法,将武人养为看家护院的鹰犬,无思无智,唯听命于主人。这想法,卑劣犹在其次,关键是其蠢无比,愚蠢地假设人可以没有灵魂。人不单都有灵魂,且灵魂都有“贤达”和“愚瞀”两种潜质,不去往彼则去往此。“多闻博识”,人人可致“贤达”——这也就是现代民主社会从每个人身上所追求的,通过教育与启智,令人人成为聪明而理性的个体。反之是极权体制中的情形,不但不开发民智,反而施予各种蒙蔽和愚化,直至剥夺个体对自我生命的尊严感、荣誉感和目的性;极权者这样做,目的在于独私其利,因为人民愈愚昧愈便于驱策。明廷对于它的军队和军人,实际就持这种策术,然而殊不知,虽不无得逞最终却将适时收其反作用力。我们看到,等到明末威权堕地,其军人武臣身上普遍表现出对本职毫无归属感和责任心,“不识礼义,喜虏掠,轻去就,缓则受吾节制,指顾簿书之间,急则拥兵自重”,陷于“有奶便是娘”的实利主义。极权者总是过于自信,以为铁桶般制度能够扎牢篱笆,以为给豢养的鹰犬勒辔带嚼可保无失。然而事实却是“天下有不可叛之人,未尝有不可叛之法”。法在心外,虽有实无。故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77]威权鼎盛之时不明显,一至乱世,立刻看出缰绳无用,正所谓“法未尝不在,未见其不可叛也”,空心而无任何理想的军人武夫,只能作蝇营狗苟、诈伪趋利、抱头鼠窜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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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本文做个小结,大致是:我们首先摸清江北四镇从建立到瓦解的过程中,并不只有“豆腐渣”、形同虚设的一种可能。史可法与高杰之间的情形说明,如果组织得当、主将奋起,四镇之设所待望的屏藩江南、进取中原,非不可行。但是,这种可能昙花一现,甚至昙花未现即告夭折——所以又说明,个人间的感化不能改变整体。虽然“武人”与“文臣”可能结成“一帮一,一对红”的关系,使某个蛮昧灵魂偶然被唤醒,但很难指望那成为一种模式。在明代军制积弊以及弘光朝彻底失去组织功能的政治环境下,本来不乏合理性的四镇方案,注定是空中楼阁。除非南京拥有一个洗心革面而高效的军政中枢,但那一点也不符合明朝自身的历史逻辑。合乎逻辑的,其实是最后史可法独守孤城,呼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样一幕。“孤城落日斗兵稀”,是唐边塞诗人高适《燕歌行》中的一句,原描述的是边远征戍的情形,但我发现用于1644-1645年中国腹地沿江的景况,也意外地合适,遂以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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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徐鼒《小腆纪传》,中华书局,1958,第7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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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天根《爝火录》,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第1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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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史可法《家书八》,《史忠正公集》卷三,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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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抱阳生《甲申朝事小纪》,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第2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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