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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49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764]
1706243350 野哭:弘光列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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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52 人类的骀荡淫佚,并不仅当朽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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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54 落时,面临解放或处在渴望解放的苦闷之下,亦有所表现。北美六十年代性解放,多半就是社会变革苦闷所致,它与左派思潮、黑人民权运动、蓝调摇滚、大麻、反战同生共随。我们对明末崇、弘间南京的秦淮香艳,也觉得可以如是观,而非区区“反礼教”之类陈词滥调可明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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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56 读《同人集》《板桥杂记》等,每每想到秦淮河畔的情形与“世纪末”时期巴黎塞纳河左岸颇有几分相似。那里,充斥着精神和肉体自我放逐,自比波希米亚人,以漂泊、流浪为乐事的反传统艺术家。而崇、弘之间的南京,也有一个飘浮无根、萍水相逢、客居游荡的群体——那些因赶考而聚集南京的青年举子,很多人后来已经忘掉原来的目的,或把它降到次要的位置,他们几年以至十几年滞留南京(冒辟疆、侯方域都是如此),参加一轮又一轮乡试,而一次又一次失利,却仿佛乐此不疲、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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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58 冒辟疆于桃叶渡大会即席赋诗放歌,头四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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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60 昨日浪饮桃花南,今日浪饮恶木西。自笑飘流若无主,逃酣寄傲天地宽。[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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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62 看看那些字眼:昨日浪饮、今日浪饮、飘流、无主、天地宽,这难道不是解放的一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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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64 他们热爱和享受南京的氛围,在秦淮安营扎寨,少数有钱可以住得阔绰,多数只是像三十年代上海左翼文人那样住小阁楼、亭子间,却体会着自由、无羁、思想充实、四方“同人”其乐融融的全新生活,“今日姚兄送我一舟,即泊小寓河亭之下,又送媚兄来,朱尔兼、顾仲恭、张幼青诸兄俱在我舟,吾兄可竟到我处……”[63]“送我入场,感辟疆。多此三日夜辛苦,又当怪辟疆也。明早乞同去侯朝老处,与李香快谭(谈)。”[64]读此,觉得这些明代书生的生存情状没有任何方巾气,倒与很多现代自由知识分子、学生思想群落的景象,不分轩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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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66 对这些精神流浪者,旧院成为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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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68 的润滑剂。性的风骚和思想的风骚,天然投合,彼此激发,新鲜和解放的生命意识在放浪、驰荡之中获得更多的能量和刺激。整个古代,只有在崇、弘之际的南京,娇娃丽姬才超越买欢卖笑角色,而成为众星捧月的社交中心,和近代欧洲名媛一样,她们的居处,分明就是南京的思想和文化沙龙。《板桥杂记》写到李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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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70 性嗜洁,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爱文人才士。所居曲房秘室,帷帐尊彝,楚楚有致;中构长轩,轩左种老梅一树,花时香雪霏拂几榻,轩右种梧桐二株,巨竹十数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尘境。余每有同人诗文之会,必至其家,每客用一精婢侍砚席,磨隃麋,爇都梁,供茗果。暮则合乐酒宴,尽欢而散。然宾主秩然,不及于乱。[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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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72 这样的场所,明显不仅是男欢女爱之地,而演变为公共思想的空间。它的出现,证明了南京公共思想的活跃,也证明了开展这种思想交流的强烈需求。它是对“庙堂”式思想空间的打破、破除,这里所论所谈,必非冠带之说、茧疥之思,而无忌无拘、放任自由。它是自由思想地带,也是个性地带,“狭邪之游,君子所戒”[66],青楼非书斋,君子可留书斋不必来此,来此即不必道貌岸然,而要嘻笑怒骂、真性示人。然而,秦淮河畔的个性,不再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不再是魏晋风度,不再是孤高自许、自外于世,这里的个性解放指向社会解放,以历史变革为己任,追求群体价值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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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74 聚会、宴饮、放谈,追逐名媛、沉湎爱情。这样的场景,我们在十八世纪欧洲(尤其法国)许多小说、戏剧、诗歌、传记、绘画中见过。比它早一百年,“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的南京,也曾有过。这既非巧合,也非形似,而发乎同样的时代和精神气质。可惜“千古江潮恨朔风”[67],白山黑水的寒流,将此一扫而空。又可惜时湮代远,中间隔了三四百年之后,今人既不知道也不理解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说起秦淮香艳,仅目之为花间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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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76 余怀以将近耄耋之年写就的《板桥杂记》,而今似乎已成一篇花柳实录,只从窥淫的角度引起阅读兴趣。无人去思考,那颗古稀之心,何以被年少之际狭邪往事久久稽淹;也无人注意他自序中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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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78 聊记见闻,用编汗简,效东京梦华之录,标崖公蚬斗之名。岂徒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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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80 东京梦华之录,即《东京梦华录》。此书乃孟元老南渡之后,为繁华汴梁献上的追忆。余怀效之,以《板桥杂记》为锦绣南京——尤其是崇、弘间我所称的那段“革命和爱情”——奠祭。书中叹道,鼎革后,“间亦过之,蒿藜满眼”。“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68]。尤侗为该书题言,亦曰:“未及百年,美人黄土矣!回首梦华,可胜慨哉!”[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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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82 岂止现在,清代初年,便已不能理解秦淮香艳的内涵。尤侗说,余怀把《板桥杂记》手稿交给他,“示予为序”,有人看到了书稿,不以为然说:“曼翁少年,近于青楼薄倖,老来弄墨,兴复不浅;子方洗心学道,何为案头着阿堵物?”[70]既贬损了余怀,也批评了尤侗。尤侗答以“曼翁纸上有妓,而曼翁笔下故无妓也”。此有妓、无妓之辨,人竟多已不能识,正像尤侗感叹的,“未及百年”而如隔世。透过那位不知其名的俗儒、腐儒之所谓“洗心学道”四字,我们看见明末的个性觉醒、解放和自由精神,在清代怎样荡然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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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84 上世纪三十年代,周瘦鹃先生为大东书局校编《板桥杂记》,将大约作于清乾隆庚戌年(1790,据黎松门《续板桥杂记序》)的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同时收入。从提供和保存资料角度,很值得感谢,然而,就其文自身言,实有狗尾续貂之感。正像秦淮河水原本活净、如今却污浊不堪一样,珠泉居士津津乐道的“十数年来,裙屐笙歌,依然繁艳”,徒具风尘味,蕴藉全无——此秦淮非彼秦淮,续之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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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86 余怀《后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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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88 余甲申以前,诗文尽焚弃。中有赠答名妓篇语甚多,亦如前尘昔梦,不复记忆。但抽毫点注,我心写兮。亦泗水潜夫记《武林旧事》之意也,知我罪我,余乌足以知之![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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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90 他写的不是事和人,是心。而这颗心永远留在了“甲申以前”,那是中国的一段不幸夭折的历史,是一种我们今天已经触摸不到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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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92 [1] 余怀《板桥杂记》上卷雅游,周瘦鹃校阅《板桥杂记(全一册)》,上海大东书局,民国二十二年,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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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94 [2]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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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96 [3] 余怀《板桥杂记》上卷雅游,珠市名妓附见,周瘦鹃校阅《板桥杂记(全一册)》,上海大东书局,民国二十二年,第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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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98 [4] 余怀《板桥杂记序》,周瘦鹃校阅《板桥杂记(全一册)》,上海大东书局,民国二十二年,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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