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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00 李香与侯方域引出《桃花扇》,柳如是与钱谦益引出《柳如是别传》。两作都力能扛鼎,思其缘由,作者的功力及贡献之外,我们亦讶于那个时代蕴藏之富、气象之奇,短短十几年,却有那么多瑰意奇行、可风可传的人与事。以我所知,像顾媚与龚鼎孳、董小宛与冒辟疆、卞玉京与吴梅村的故事,精彩丰饶都不逊色,可惜还没有大手笔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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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02 卞玉京事,晚年吴梅村有《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传》,叙之极悲。卞的身世,连吴梅村也不知其详,只听说她是“秦淮人”,大概父母原来就是干这行的。《板桥杂记》:“曲中女郎,多亲生之,母故怜惜倍至。”[48]鸨儿即亲生母亲。卞玉京大概也是这种情况。她本来只有姓,无名,“姓卞氏”。《板桥杂记》记为“卞赛,一曰赛赛”[49],不大像本名,可能是艺名或昵称。“玉京”也不是名字,“后为女道士,自称玉京道人”[50]。她和吴梅村相遇,不在秦淮而在苏州。“年十八,侨虎丘之山塘。”[51]对此,可参《五石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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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04 明时旧院姝丽,赋性好游。往往雅慕金阊繁盛,轻装一舸,翩然戾止。于是白傅堤边,真娘墓畔,载赁皋庑,小辟香巢。吴中人士以其自南都来也,特号曰“京帮”,所以别于土著也。就中若卞玉京、董小宛诸姬,风流文采,倾倒一时。[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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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06 吴对她的印象,一是修养极佳,“知书,工小楷,能画兰,能琴”,一是极洁净,“所居湘帘棐几,严净无纤尘”,一是全身之美集中在眼睛上,“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说它们潭水般深湛,是被精美文化润泽而成。又写她的为人:“见客初亦不甚酬对,少焉谐谑间作,一坐倾靡。与之久者,时见有怨恨色,问之辄乱以它语”。以对比,写出才趣灵雅——“其警慧虽文士莫及”——和内心的矜持、寡欢、郁纡。而其内在性格,通过如下场景,电光火石般突然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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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08 与鹿樵生(吴梅村别号)一见,遂欲以身许,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生固为若弗解者,长叹凝睇,后亦竟无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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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10 “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寥然几个字,人物跃然纸上,有声有色,意态毕呈。从“不甚酬对”,瞬间变而火辣直率。“欲以身许”之意,非愿荐枕席那样简单,而是愿结同心。也不知当时被吓住了,还是其他原因,吴梅村竟不敢接话,“长叹凝睇”,卞玉京则只此一言,不复启齿。五六年后,丧乱之余,卞、吴有过重逢。那是钱谦益因吴梅村久不能忘怀于卞,出面撮合。又是一段有声有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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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12 尚书某公者,张具请为生必致之,众客皆停杯不御,已报“至矣”,有顷,回车入内宅,屡呼之终不肯出。生抑怏自失,殆不能为情,归赋四诗以告绝,已而叹曰:“吾自负之,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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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14 由此,知当初“亦有意乎”出言之慎重和郑重,亦知吴梅村嗫嗫嚅嚅伤之何深,更知她敢爱敢恨、孤洁自傲的个性。然而,至此其实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深情。在拒不相见之后数月,卞玉京终于见了吴梅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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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16 逾数月,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随之,尝着黄衣作道人装,呼柔柔取所携琴来,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见中山(中山王徐达)故第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吾侪沦落,分也,又复谁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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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18 可见在卞氏而言,“亦有意乎”的主动,实出于未以妓视己,同时以为吴梅村是不计物议的脱俗之士,不料,却错看或高看了他。吴“长叹凝睇”,刹那间提醒了卞玉京,“吾侪沦落,分也”。这样一个从不轻许、“严净无纤尘”的女子,终于觉得遇上心仪可托之人,而吐露心曲,却遭当头一棒,实在是锥心之痛。此后,卞玉京“持课诵戒律甚严”,“用三年力,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郑保御是一位年七十余的浙江老翁,他收留了卞玉京,照顾她的生活。“又十年而卒,葬于惠山”[53],从十八岁与吴梅村相遇算来,一生应不到四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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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20 我一直觉得刺舌血写经的举止,有无尽的意味。卞吴故事的阴差阳错、失诸交臂、悲凉惨淡,以及人性、心理的细微与复杂,真是让人愁肠百结。到了现代,忽然生出吴梅村是《红楼梦》作者之说。所以有此凿附,恐怕也只因为卞吴情史过于凄离,以为非有此经历不足以去写《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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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22 与卞玉京的凄离不同,顾媚故事完全是另一种风格。顾媚嫁龚鼎孳被捧为至宝,后来甲申之变竟引出龚鼎孳“降贼之后,每见人则曰:‘我原要死,小妾不肯。’”的奇闻(小妾,即顾媚),以及入清后顾媚在京施手庇护义士遗民阎尔梅(“阎古古被难,夫人匿之侧室中,卒以脱祸。”[54])等,人或知之。我们这里且讲点她不太出名之前的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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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24 早在龚鼎孳现身前,顾媚就与一班复社文人打得火热,尤与冒辟疆结义五兄弟最密切。这五人是冒辟疆、陈梁、张公亮、刘渔仲、吕霖生,结盟地点,正是顾媚所居眉楼:“岁丙子(1636),金沙张公亮、吕霖生,盐官陈则梁,漳浦刘渔仲,如皋冒辟疆盟于眉楼。”[55]《同人集》所存陈梁数十通书信便笺中,涉及顾媚甚多,称谓既密且奇:媚兄(或眉兄)。而观其口吻,介乎爱敬、怜护之间,中有一信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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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26 眉兄今日画扇有一字,我力劝彼出风尘,寻道伴,为结果计。辟疆相见亦以此语劝之。邀眉可解彼怒,当面禁其,此后弗出以消彼招致之心,何如?[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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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28 “彼”之所指,盖即《板桥杂记》说到的“浙东一伧父”(伧父,鄙称,意略近今“老土”、“土老帽”),那是顾媚当时的一件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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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30 然艳之者虽多,妒之者亦不少。适浙东一伧父,与一词客争宠,合江右某孝廉互谋,使酒骂座,讼之仪司,诬以盗匿金犀酒器,意在逮辱眉娘也。[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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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32 此事沸沸扬扬,而那个帮凶“江右某孝廉”是谁,诸记皆未明指,连孟森考据甚细的《横波夫人考》,也没有点出其人。我读黄宗羲《思旧录》时,意外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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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34 一日,礼部陶英人邀饮,次尾出一纸,欲拘顾媚,余引烛烧之,亦一笑而罢。[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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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36 次尾,是吴应箕的表字。过去关于他,我听到的都是好名声,不料在这件事中扮演了恶人的角色。“欲拘”,与“意在逮辱眉娘”互见,但余怀“讼之仪司”之述易使人以为已惊动官府,实际还没有——吴应箕写的那纸状子,被黄宗羲当场亲手烧掉了。事情可能是争风吃醋,也可能是顾媚恃骄不买账所致,但以势欺人实在过分。据余怀说,是他仗义执言摆平。而陈梁则是就此事为顾媚长久计,劝她“出风尘”,找个人嫁掉,正如孟森所说:“至陈则梁苦劝,然后果于从良。”终于跟了龚鼎孳,此乃后话。就先前言,顾媚惹那样的麻烦,并不意外,那时她大红大紫,自己也爱周旋、享受男性追逐,像个大众情人。孟森据其所见吴德旋《闻见录》,说顾媚曾与一个叫刘芳的文人“约为夫妇,横波后背约,而芳以情死”,称“此亦横波少年一负心事”。[59]我在陈梁那里也读到类似的情节,但发生在张公亮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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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38 顷,张公亮过我。知媚兄明日作主请公亮。公亮辞以有方密之席,彼云:“即赴方席,一更二更过我不妨。”[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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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40 完全是命令的、不容拒绝的口气,可见顾媚确恃骄惯了。张公亮应是她诸多情人中的一个,她对这样一位大才子,内心大概不无爱慕,然而恃骄的性情使她喜欢捉弄人,让别人围着自己转却摸不透。刘芳就是这样痴情地死了,张公亮也头晕脑涨。他在一首诗里写到对顾媚犹疑彷徨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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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42 朅来秦淮道上初见顾眉生,倭坠为髻珠作衵。本歌巴蜀舞邯郸,乃具双目如星复若月。脂窗粉榻能鉴人,黄衫绿衣辨鸿硕。何年曾识琴张名,痴心便欲掷红拂。顾我自憎瓦砾姿,女人慕色慕少恐负之。以兹君赠如意珠,我反长赋孤鸿辞……[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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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344 隐约说,顾媚有意嫁给他,但他没有接受。孟森先生不以为然,视之“然则亦一词客邀宠者也”,“殆横波果有心许之事耶,或亦刘芳之类耳。”我觉得倒也不排除相反的可能:刘芳的前车之鉴,让张公亮对顾媚不敢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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