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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695 他主要躲避的地点,是化安山。在那人迹罕见之地,他用研究历法和数学打发时间。我们往往只知他是人文学者,其实,黄宗羲算得上近世重要的科学家。清代历算之学以梅文鼎成就最高,全祖望却说:“梅徵君文鼎本《周髀》言历,世惊以为不传之秘,而不知公实开之。”[27]称梅氏先驱实为黄宗羲。而其自云:“勾股之术,乃周公、商高之遗,而后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窃其传。”[28]一是认为中国数学衰落已久了,言下之意,到他这儿才重续旧脉。其次,似乎他的历法与数学得之“西人”,当然,以他看来西方这类学问源出中国,他不过使之回了娘家而已,但由此看出,他是中国近世较早向西方学习自然科学的人物之一,具体经过我们并不清楚,有人推测可能从前在北京游历时与汤若望等有过交往。避祸二三年间,他总共写了十几种历法、数学著作,如《勾股图说》《开方命算》《割圆八线解》等,惜多佚,仅存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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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697 藏身两年后,1649年(即顺治六年,为尊重此时黄宗羲的立场,我们不书清朝年号)他终和鲁王重新接上头。这时,鲁王经过一段萍漂,落脚于宁海以南、台州以东的健跳所(所,为明朝的军事防卫单位)。黄宗羲赶去从亡。朱以海之所以落脚健跳,是因地处海边,敌退我驻,敌来我跑,可随时遁入大海。这种日子,实在无聊得很。黄宗羲述之:“诸臣无所事事,则相征逐而为诗……愁苦之极,景物相触,信笔成什。”形容“寄命舟楫波涛”。[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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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699 无聊犹在其次,穷途末路才是挥之不去的感受;说是有了落脚点,实际上大多时间漂于海上,鲁王君臣的光景,即令俄底修斯见了也自叹弗如。“每日朝于水殿”[30],“以海水为金汤,舟楫为宫殿”[31]。古代城墙、宫墙绕以护河,称“金汤”;眼下,朱以海的“金汤”便是海水。“水殿”云云,说来好听,其实就是破船而已。黄宗羲这些笔墨,似幽默而实苦涩,苦中作乐况味跃然纸上。还有更具体的摹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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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02 海泊中最苦于水,侵晨洗沐,不过一盏。舱大周身,穴而下,两人侧卧,仍盖所下之穴,无异处于棺中也。御舟稍大,名河船,其顶即为朝房(金銮殿),诸臣议事在焉。落日狂涛,君臣相对,乱礁穷岛,衣冠聚谈。是故金鳌橘火,零丁飘絮,未其形容也。[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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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04 “无异处于棺中”,他日后坚持祼葬,或与这段压抑记忆有关抑未可知。他感慨:“有天下者,以兹亡国之惨,图之殿壁,可以得师矣!”倘把如上情景绘于宫墙,那些为君的就明白绝不可做亡国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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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06 不过,这日子在他并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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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08 公之从亡也,太夫人尚居故里,而中朝诏下,以胜国遗臣不顺命者,录其家口以闻,公闻而叹曰:“主上以忠臣之后仗我,我所以栖栖不忍去也,今方寸乱矣,吾不能为姜伯约矣。”乃陈情监国,得请,变姓名,间行归家。[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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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10 胜国,不是战胜国,相反,恰系亡国。姜伯约,即姜维,伯约是其表字,他在诸葛亮死后辅佐后主北复中原事业。陈情,指因奉孝之故提出辞职请求,晋武帝时李密写了千古传诵的《陈情表》,后遂以“陈情”指此类事。当时,满清为扑灭抵抗运动,下令对所有参与者的家属予以登记,其实就是以株连相威胁。黄宗羲说,为了母亲不受牵累,他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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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12 黄宗羲辞去,直接理由是满清这道政令,而我以为,也只是一个理由罢了。其他从亡者,故里自然也各有亲眷,所受威胁是相同的,却并未都就此辞去。不过,黄宗羲找了个借口离开,又不等于当反清运动的逃兵。其实,从很早以前,对于黄宗羲我们就应该有将“反清”与“复明”区分来看的意识。在很多别的抵抗者那里,两者可能勾连并立,在黄宗羲却并非如此。这几乎是理解黄宗羲时最最关键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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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14 “吾不能为姜伯约”,潜台词是对追随鲁王抗清,已不认为还有希望。前面引用他对健跳情形的描写,那种笔触,墨渖之间,充满乏竭空虚,待在这里,徒自凄苦而已。他不愿做这样无谓的事,或通过与鲁王不离不弃来表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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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16 就这样,他离开健跳,回黄竹浦了。然而不数月,他又回来——此时鲁王已移驾舟山。为什么呢?因为鲁王召他充当副使,去日本长崎乞师。显然,只要有事可做,只要实实在在有益于抗清事业,他还是不辞驱策的。关于出使日本,黄宗羲后在《行朝录》卷八《日本乞师》中未有一语提及自己,那是出于避讳,而事情本身是确实的。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监国由健跳至翁洲(即舟山),复召公副冯公京第乞师日本,抵长崎,不得请。”[34]其后人黄炳垕所撰《黄宗羲年谱》亦载:“十月,监国由健跳至舟山,复召公偕冯侍郎跻仲京第、副澄波将军阮美,乞师日本。”[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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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18 乞师,便是向日本借兵,请日本援华打满清,“诉中国丧乱,愿借一旅,以齐之存卫、秦之存楚故事望之。”最早是乙酉年(1645)秋,由一个名叫周鹤芝的日本通首先联络。据说“大将军慨然,约明年四月发兵三万,一切战舰、军资、器械,自取其国之余财,足以供大兵中华数年之用”,只待“中国使臣之至”,经正式外交途径确认。其后,戊子年(1648),御史冯京第与黄斌卿之弟黄孝卿到了长崎,但正赶上西方天主教徒扰日,日本对外戒严,冯京第不得登岸,“于舟中朝服拜哭而已”,后遇日本某“如中国巡方御史”的官员,“京第因致其血书”,日王见后,“曰:‘中国丧乱,我不遑恤,而使其使臣哭于我国,我国之耻也。’与大将军言之,议发各岛罪人。”拟以日本列岛狱中犯人组成军队,盖以此令其立功赎罪也。冯京第得到答复后先回,留黄孝卿留日作为联络人。日本打算援华,并非虚言,因为冯京第回国时,日方赠款“洪武钱数十万”令其携回,当时,日本还不掌握铸钱技术,故“但用中国古钱”,洪武年间所铸之钱,中国都已少见了,“舟山之用洪武钱,由此也”。应该说援华行动已经开始,问题是,留日代表中国的黄孝卿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如今,日本AV发达,其实其声色之盛,自古而然,黄孝卿在长崎即为此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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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20 长崎多官妓,皆居大宅,无壁落,以绫幔分为私室。每月夜,每悬琉璃灯,诸妓各赛琵琶,中国之所未有。孝卿乐之,忘其为乞师而来者,见轻于其国,其国出师意亦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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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22 丧国之人,处声色而乐之,被人瞧不起,出兵事因而搁浅。但当时浙闽抗清力量实在单弱,故对于日本援兵的想望很难割弃。又过一年,己丑(1649)冬,乃再遣使节赴日,这就是黄宗羲参与的一次,算来已经是第三次乞师。黄宗羲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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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24 十一月朔,出普陀,十日,至五岛山,与长崎相距一望。是夜大风,黑浪兼天,两红鱼乘空上下,船不知所往。十二日,舵工惊曰:“此高丽界也!”转帆而南。又明日,乃进长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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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26 然而这次中国使团未获日人信任,原因似乎是充当联络人的湛微和尚在日名声不佳。黄宗羲则谈了以其观察得来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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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28 日本自宽永享国三十余年,母后承之,其子复辟,改元义明,承平久矣,其人多好诗书、法帖、名书、古奇器、二十一史、十三经,异日价千金者,捆载既多,不过一二百金。故老不见兵革之事,本国且忘武备,岂能渡海为人复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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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30 说日本生活太好,耽于安逸,不可能涉兵革之事。因是亲历,这一有关十七世纪中叶日本情况的讲述,颇为真切。[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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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32 乞师不成,回国后,黄宗羲仍返故里,而非在鲁王身边留下。说明他接受使日,是临时的,不代表在健跳“陈情”辞职的想法有所改变。略加分析,从中显而易见,同意出使乃是因为这件事或能实际帮助到抗清事业,故不辞远涉,而有一段奇历。此更证实,健跳之别,不等于“当反清运动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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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34 之后,黄宗羲转入地下,继续抗清。他只是不再作为鲁王驾下“左副都御史”而已,某种意义上,现在他是一名“自由战士”,独立的民间抵抗者。他为义师传递情报、营救抗清志士、替抗清武装筹措经费、策反清军将领……与他合作的,主要是钱谦益,两人联手做了许多事。最大的行动,是为反攻长江的郑成功大军充当内应。这种地下独立抗清,持续多年。大致以1659年郑成功攻打南京而功亏一篑为标志,黄宗羲终于感觉无望,渐渐放弃努力,变得离群索居、沉默寡言。对此,他曾写《怪说》一文,述其“坐雪交亭中”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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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36 不知日之蚤晚,倦则出门行塍亩间,已复就坐,如是而日、而月、而岁,其所凭之几,双肘隐然。[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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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38 除偶尔散步田间,天天整日枯坐,以致双肘支于几案上,隐隐磨出印痕。那必是痛苦的思索,并在内心与一种情感和生命惜别。又五年,老友和同志钱谦益病故,他益形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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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3740 他不能不意识到,历史的一页,业已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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