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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17 看了他这些主张,而回瞻其与吕留良的关系,就不难明白初遇的时候,他们是何等心灵投契。其实可以推断,吕留良应是因与黄宗羲交往,而得到激励和启发,一跃成为坚定的“夷夏之防”论者和反清斗士。根据是,第一,黄宗羲《留书》的思想表达远远在前;第二,吕的大变,确是孤山之会后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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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19 但是,有个不幸的交错。前面曾讲,黄宗羲接受聘请到语溪梅花阁做西席时,正在《明夷待访录》写作之中。这个写作,促成了也标志着黄宗羲思想的转折性发展。就是说,他那时刚好在变化的开端。然而,吕留良却无此思想的进展;他所遇见的黄宗羲,是夷夏论残余期或尾声的黄宗羲,而他自己,则刚刚走入这种思想,勃勃然方兴,两个人就在这样的瞬间相遇。此后,黄宗羲已弃夷夏论而沿《明夷待访录》的方向去了。吕留良相反,在夷夏论的方向行之益远,终为清初这一思想的大旗,害得后来雍正皇帝不辞辛苦,亲撰《大义觉迷录》跟他论战,并起其尸于地下而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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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21 他们以后的分歧究竟何在呢?或者说,黄宗羲究竟怎样抛弃了夷夏论呢?把《留书》和《明夷待访录》对照起来读,就非常明白。两者的价值核心未变,均以文明为天、以文明为己任、以文明为衡量一切是非的标准,但在《留书》中,主要批判对象是夷狄,亦即那些化外的、野蛮的民族,觉得他们是文明的大敌,而《明夷待访录》中,居于这个位置的,已悄然变成了暴政、独夫、以天下为一姓之私产的极权制度。他这方面的论述闻名天下,毋待在此再予赘引。我们只须指出,这是一个根本的变化,可谓思想的飞跃。此后,黄宗羲复经《孟子师说》的探察,而完全跳出“忠君”、“家天下”的窠臼,来到一般儒家知识分子根本不能想望的眼界。撇开日常琐事纠葛不论,仅就思想层面论,他后来不被昔日同道同志理解,实在是后者没有与他一道形成思想的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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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23 一个重要原因是,很少有人如他那样,亲历极权、暴政对家庭的迫害,创巨痛深。“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这句话,这“惨然”二字,一般人岂能道出?不要说别人,即便他几个弟弟,都未必如他一样有切肤之痛。他有那样正派、善良的父亲,却只因正派、善良,被全无人性地虐害而死。他作为长子,自小被父亲携于任上,从宁国到北京,很多事情他亲眼所见。独大的极权如何毁灭一个人、一个家庭,从头到尾他悉收眼底,而为之怵目惊心、刻骨难忘。他之能在崇祯初平反冤假错案中,以一介少年,袖藏长锥,独至京城,当着崇祯皇帝面,对酷吏奸臣奋力一刺,实是悲懑所致、愤恨已极。对那个丧尽天理的明朝,他内心真的引不起一丝“忠”的情感,只不过暂还无力从思想、理论上去确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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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25 我们曾隐约其辞,对于他的自命“游侠”留下伏笔,现在可以挑明:他在乙酉之后的十几年,实际是只抗清、不复明。抗清与复明,对很多志士是一而二、二而一,黄宗羲绝不可能具这种情感。反清是因“夷狄”乃文明对立面,然而“复明”又是为何?是要恢复那个以人民为仇雠的丑恶政权么?不过,早期他应该没有想明白,应该在纠结中,应该还解决不了这样的矛盾。他思想暂还不能越过夷夏论更往前一步;满清之为“夷”、朱明之为“夏”,这道障碍还横亘在他胸间。然而,他明显表现出困扰和犹疑,试图以“布衣”加入反抗、不肯像真正的“忠臣”那样追随鲁王到天涯海角、末了以“自由战士”姿态独立从事反清活动,都反映这种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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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27 他是在苦思中,走出逼仄的。那萌芽,其实在强烈反清的《留书》中,已经闪现,那就是“中国而无后圣之作,虽周之盛时,亦未必不如要荒;要荒之人而后圣有作,亦未必不如鲁、卫之士”。没有“后圣”的中国,未必不能变得和野蛮民族一样;“要荒之人”如有“后圣”,也未必不能是礼义之邦。他的思想一步步清晰起来:国家、民族、制度、文化,根本只在“正义”;合于“正义”,不论何国、何族、何种文明,就应推崇、趋往与效仿,如否,则唾之弃之。我因而想起孟德斯鸠“能以最合乎众人的倾向与好尚的方式引导众人,乃是最完善的政府”之论,想起雨果所说“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这样的黄宗羲,已彻底站到了文明的高度,以及人类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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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29 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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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31 真是光芒万丈的一语,它至大至尊的道理,不要说将近四百年以前,即在当下,亦非人人皆已了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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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33 故而,道出此语的黄宗羲,不可能怀抱“复明”之想。毋如说,“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的朱明之死,自他看来咎由自取、死不足惜。益至晚年,他益愈明了这一点,乃于回首往事时,援司马迁之义,称其反清生涯为“游侠”——是“千里诵义”、为文明而战,绝非为某“一姓”效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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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38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7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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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41 当七十八岁的黄宗羲决定祼葬时,他的心胸已迈过了许多沟壑。寻常之人站不到那样的高度,不免反而因自己的一叶障目而对他困惑以至非议。比如对康熙皇帝的态度问题,众人眼睛还盯着“爱新觉罗”这么个异族姓氏,而黄宗羲目光却已投在了别处。众人只想到他不该作为一个“中国人”而称道一个“外来统治者”,却不曾单独地看看这“外来统治者”表现如何、做了哪些事、坏事多还是好事多、比过去的朱姓汉家君主如何,尤其是普通的中国人——老百姓得失如何……当然,这些问题不简单,有千头万绪的内容缠绕其中,谁也没法一语廓清。但黄宗羲无疑有他的道理,那道理也许距现实有些远,也许再过一千年就是人间很普通的道理——因此也许是现实还裹在沉重因袭里,一层一层的走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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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43 无论如何,他基本是走出来了,祼葬便是最好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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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45 体会一下:不要棺木、不要纸块钱串、不要做七七、凡世俗所行一概扫除,这是与“一定之说”、“肤论瞽言”、种种可笑的束缚人的习规决裂;“殓以时服”,不刻意着明朝装束表示遗民身份,只如平时衣着,这是顺其自然,去身份化、以自我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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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47 以上是“不要”,而他又“要”什么呢?要三池荷花、要“相厚之至者”每人于坟上植五株梅树、要与自然亲近、与鸢蚁们的平等与融洽……古时,没有我们嘴边的时髦词“自由”,却并非没有那意识或精神。“莫教输与鸢蚁笑,一把枯骸不自专。”自专,差不多是自由的意思吧,至少是自主。“残骸桎梏向黄泉,习惯滔滔成自然。”[98]这一句,意思清楚多了——他不愿意自己的身体纳在习惯的桎梏里,就算死掉了,那把骨头也不愿进入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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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49 康熙三十四年(1695)七月三日,为“文明”思考终生的黄宗羲,用死亡完成了最后一次思想过程。遗愿得到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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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51 不孝百家谨遵末命,于次日舁至化安山,不用棺椁,安卧圹中石床,前设石几,置所著述图书其上,即塞圹门。[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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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53 随后,弟子们讨论给他上一个怎样的私谥。首先确定下来“文”字,皆无异议。第二个字,有人提出“孝”,仇兆鳌不可,主张用“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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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55 先生抗蹈海之踪,而高不事之守,直使商山可五,首阳可三,此宇内正气之宗,有明三百年纲常所系也。谥以“文节”,乃不失先生之大全矣![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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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57 仇兆鳌学问很好,此番议论却不让人佩服。说什么乃师一生行迹,足令“义不食周粟”的首阳二贤平添一位,变成三贤;尤其还扯到“有明三百年纲常”,若黄宗羲有知,恐叹其死读书、读死书矣。众同门相执不下,遂“共就先生像前决之,得‘文孝’二字”。——黄宗羲真是把“自专”进行到底了,竟然冥冥中替自己确定了“文孝”之谥。“文”,是他一生的事业、内涵和理想。“孝”,则有袖锥刺贼、替父伸冤的少年壮举和多年“负母流离”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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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59 以上过程,由门生万言完整录于《文孝梨洲先生私谥议》。根据这记载,自由思想者黄宗羲于死后拒绝将自己与“节”字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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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61 [1] 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南雷诗文集附录》,《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第4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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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63 [2] 《墨子校注》卷之十二,公孟第四十八,中华书局,1993,第7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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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065 [3] 《庄子集释》卷十下,天下第三十三,中华书局,1985,第10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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