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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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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读小说,不喜欢“扁平人物”;看戏,亦觉面具化角色最乏味。而阮大铖在众人印象中,相当程度上却如此。我对他最早的认知,来自多年前所看黑白影片《桃花扇》,一身绫罗绸缎,一张苍白的脸,还有卑劣下作的目光……后来开始读点弘光史料,印象也还如此。他在《明史》中,入了“奸臣传”。这于他,本是实至名归、罪有应得,但中国官史却有个毛病,戴伦理、意识形态帽子,一入“奸臣传”,只能是万人唾骂的嘴脸。其实即便入了“奸臣传”,也可以不只述其奸,仍给他一个完全的描述。说到这一点,不能不怪罪我们思想上一贯缺少客观态度,抑或不肯采取这种态度。好人好事没有缺陷,坏人坏事一无是处。这很没意思,况且,根本没这样的人。爱憎固不可没有,但爱憎不能搞得一黑一白。非黑即白,通常不是真相,多半有瞒与骗——无论以什么名义。到头来,难免因事实被牺牲,引来翻案文章。这种文章我们见得可真不少,过去有关秦始皇和曹操,都是很有名的例子,近来听说秦桧也有翻案文章可做。从中应该反思中国文化里头客观精神的匮阙,梁启超认为从孔子《春秋》开始就是这样,“为目的而牺牲事实”[1]。1921年,他在反思中国史学传统时,说了一段深中肯綮却一直不被记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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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侪今日所渴求者,在得一近于客观性质的历史。我国人无论治何种学问,皆含有主观的作用,搀以他项目的,而绝不愿为纯客观的研究。例如文学,欧人自希腊以来即有“为文学而文学”之观念。我国不然,必曰因文见道。道其目的,而文则其手段也。结果则不诚无物,道与文两败俱伤。惟史亦然,从不肯为历史而治历史,而必侈悬一更高更美之目的,如“明道”、“经世”等,一切史迹,则以供吾目的之刍狗而已。其结果必至强史就我,而史家之信用乃坠地。此恶习起自孔子,而二千年之史无不播其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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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是否由孔子一人承担,另当别论,二千年“无不播其毒”则实有其事。至今,“得一近于客观性质的历史”,还是难乎其难的幻想。比如刚才所说的翻案文章,它本是因某人某事有失客观而起,但我们明明看到,许多翻案文章自身也不求事实、求客观,也“搀以他项目的”,如敌人拥护我们反对、敌人反对我们拥护之类。所以自古以来,我们的史学只有拥护/反对的一种,没有“近于客观性质的历史”。这问题如何紧要,一般并不在意。大家眼里,历史时过境迁,是翻过的一页,陈芝麻烂谷子,既当不了饭吃,又死不了人,总之与现实和自己没啥关系。表面或许是这样。然而,一个民族和国家如何对待历史,是精神品质问题。对历史不求其诚,其他方面都不免苟且。这就是为何我近来屡言史学重要,乃至认为,中国若要变好其实须从史学的改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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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我们就借着阮大铖,做一点点这样的实事。首先,这不是一篇翻案文字。几年前写严嵩,我也曾有此表示。一来我对那种文章不抱兴趣,假如确有必要,应本着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的原则,用考据和辨正的方法说清事实,不必摆出战斗的翻案姿态。二来,阮大铖无案可翻,基本史实清楚,基本评价我也不存异议。既如此,照过去的习惯思维,简直就没什么文章可做。但我觉得恰恰不是这样。在我看来,如果意欲使我们的史学有所改益,阮大铖这种情形反而是极好的凭借:我们不改变对他的评价,但并不意味着拒绝深入了解这个人;我们记着他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所起的作用,但不觉得为了强调这一点可以故意遮蔽、掩盖其他事实;我们确实掌握了他灵魂中某个突出方面,但不认为、不相信他从头到尾只有一张面孔。世无完美之人已是常识,同样,世无“完丑”之人也应是常识——即便是入了“奸臣传”的人。达此认识,并不会宽容邪恶,只会增进理性,而理性一直是我们文化和我们自身欠缺的素质。我们警惕偏见,认为偏见有碍文明,懂得凡当偏见发生,受害的不止是偏见承受者,也有我们自己。但一般人心中,偏见之防似乎仅限于好人和常人,不包括坏人。其实,偏见之防如果达于理性,应对所有人——不论好坏——概无例外。正如对罪犯,法律只追究其违法事实,此外则仍予常人的尊重。我们不会因为是盖棺论定的反面人物,就有理由对他收起公正。任何偏见,不论施诸何人,都不符合文明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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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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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阮大铖,我有把握讲两点:首先,他肯定是历史上一个丑类;其次,他又肯定因丑类的缘故遭遇了严重偏见。人们对前者不乏了解,对后者却几无所知。长久以来,大家只记得他是奸臣,使阮大铖三个字被“奸臣”所整除,其余则隐匿不见、遗忘殆尽。故而,本文既要说说一个丑类,也打算谈谈这个丑类所受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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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其籍贯讲起。在《明史》“奸臣传”中,马士英与阮大铖作为有明一代第九、第十位大奸臣,双双联袂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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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英,贵阳人。万历四十四年,与怀宁阮大铖同中会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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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是怀宁人。自《明史》以阮大铖为怀宁人,此说即为主导。如《小腆纪传》阮大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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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铖,字圆海,怀宁人。万历丙辰,与马士英同年中会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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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显承自《明史》。但这错误不自《明史》始,与阮大铖同时代的人,已认他是怀宁人。例如,张岱《石匮书后集》阮大铖传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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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铖,怀宁人;万历丙辰进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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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当年在南京与阮大铖颇有交谊,彼此熟识,居然也以为他是怀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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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是错的。民国四年《怀宁县志》选举表云:“大铖为桐城人,《太学题名碑》可考,《明史》误以大铖为怀宁人,附识于此以正之。”[6]阮大铖是桐城人;更确切地说,桐城人、怀宁籍。古时“籍”与今天相反,今指籍贯、祖籍,古时指隶籍何地,相当于户口所在地,而“某地人”反倒指的是籍贯和祖籍。所以,说阮大铖怀宁人,肯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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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乃官史。国家为修官史,专立史馆,馆内延揽的均为饱学之士,又在广征史料、组织完备基础上,经年累月研究、编撰、芟定,通常是严谨慎重的。但我们认为,至少在涉及阮大铖时,《明史》或史馆诸人,态度有失严谨。他们显然未做起码的核实、征考工作,当时,明明有材料可落实阮大铖是桐城人,这些材料也并不难找,结果却草率写成怀宁人。原因我们并不真正了解,作为可能的推测,很难说与阮大铖“奸臣”、“小人”的定位无关。对“奸臣”、“小人”,心里先存轻慢鄙薄,认为对他把握住大节即可,细枝末节则无须严审。这是不是一种偏见,或是否反映了一种偏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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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怀宁相距不远,同属安庆府;桐城人也罢,怀宁人也罢,差别似乎很小,马虎一点的人或认为,些许之误无关紧要。事情却不这么简单。以阮大铖为怀宁人,会造成他身世以及生平思想变化方面诸多盲点、空白区。怀宁、桐城虽距不远,意义有很大不同。明清两代,尤其明末清初这一段,桐城在中国政治文化地理上是特殊的地点,政治、学术和文学都俊彦辈出,形成一个人数众多、持续长久的桐城士夫群落。阮大铖不单是其中一员,他的社会生涯及人际交往更与之密不可分。他好些事情都有桐城背景,例如与钱秉镫、方以智的关系(这两位都是桐城人)。尤其是决定他一生的“党争”问题,即由桐城渊源而来——当初,若非与左光斗的同乡之谊,阮大铖与东林未必至有龃龉。总之,失掉桐城背景,他身上有很多地方我们看不清,也解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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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铖曾祖名阮鹗,嘉靖间官至右副都御史。与他同时代,后于隆庆年间任内阁首辅的李春芳(即《南渡录》《三垣笔记》等书作者李清的高祖),写有《阮公墓志铭》。文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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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怀堂新编十错认春灯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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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铖戏剧史地位十分重要。阮氏家班水准首屈一指,且只演阮大铖本人剧目,恐怕是中国最早的集演创于一身的剧团。此为清末梦凤楼暖红室刊校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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