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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鹗起,阮家的有功名者不稀奇,但似乎只是从政做官,或者居乡为绅,对文学之好以及富于文采方面,少有拔尖的。阮自华是个例外。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写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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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为长夜之饮。为理官时,直指行部,扶醉入谒,甫下拜,咯呕狼藉,喷污直指衫袖,遂致露章(被人以奏章公开参纠)。晚为郡守,不视吏事,宾客满堂,分简赋诗,遨游山水间,称风流太守。尝大会词客于凌霄台,推屠长卿(屠隆)为祭酒,丝竹殷地,列炬熏天,宴集之盛,传播海内。复为直指所纠而罢。坚之记诵奥博,捃摭富有,汉魏乐府至枚(乘)李(白)古诗,无不摹拟。[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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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台诗会,轰动一时,其盛况还可参以《列朝诗集小传》屠隆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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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坚之司理晋安,以癸卯中秋,大会词人于乌石山之凌霄台,名士宴集者七十余人,而长卿为祭酒,梨园数部,观者如堵。[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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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觉得,从阮自华的身上,才算见到阮家先祖的风范,阮瑀、阮籍、阮咸的遥响,到他这里又重新回荡和苏醒了。有趣的是,癸卯年(万历三十一年)正是阮大铖中举那一年,这不光是时间上引人遐思的交集,从“梨园数部”几个字所透露的阮自华对戏剧的偏好,更让我们在祖孙间找到特殊联系。而且,他不单以自己的意趣,对阮大铖潜移默化,也给予了直接的指点和引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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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恒语其从孙集之(集之是阮大铖的表字):“诗,岂时流贵人、时文名士所能为,以子之才,不思单出独树,自致千古,日与某某相唱酬,吾悲其诗之日下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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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眼界,对阮大铖一定有宝贵的作用。它一面会借平时谈诗论艺的臧否,从见识和境界上给阮大铖好的影响;一面,还转化为人际交往,通过与一流人物友近,带给阮大铖不一般的艺术氛围,使他的心气一开始就保持在相当高度。除钱谦益提到的屠隆,汤显祖、“三袁”之一的袁中道(小修)、名僧达观,都与阮自华过从。王世贞、袁中道为他诗集写过序。而晚生后辈的佼佼者,也聚在他周围,敬其诗艺诗学,以他为师。明末奇才方以智,青年时即曾随阮自华学过《离骚》。[23]总之,阮自华对阮大铖是非常好的土壤和环境,是他成长史不可或缺的环节;若无这种影响,历史上阮大铖或将失其一半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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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阮大铖变成怀宁人,似乎也是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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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华的作用。《桐城耆旧传•阮巡抚传弟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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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六年,子自华及孙以鼎同举进士。华官福建邵武府知府,鼎官河南布政使司参政。其后移居怀宁,遂为怀宁人。[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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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移居,讲得很不具体,然可得两点,一是肯定在万历二十六年即阮自华、阮以鼎叔侄同举进士之后,二是从辈分论,移居的主意应当出自阮自华。万历二十六年,公历为1598年,是年阮大铖多大呢?郑雷《阮大铖丛考》一文,对他生年考得甚详,说他生于万历十五年丁亥(1587)八月[25]。据之而知,万历二十六年,阮大铖年十一岁。不过,揣《桐城耆旧传》“其后”之口吻,移居不一定就在当年,也可能再过几年。从《怀宁县志》“大铖为桐城人,《太学题名碑》可考”的表述看,一直到登了进士,他的户口也还属于桐城。郑雷解释为“应试时仍占籍桐城”,意即人已迁居怀宁,却以桐城籍参加考试。就此我们认为,阮大铖随叔祖搬怀宁,首先是绝不早于十一岁,其次还可能在度过整个少年时代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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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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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阮大铖没有“奸恶”的苗头。不但少年没有,青年时期亦无劣迹。他诸事顺遂、一帆风顺。十六岁(万历三十一年)就成为举人,时人惊为“天资骇发,名冠贤书”[26]。二十九岁(万历四十四年)高中进士。科举途中如此顺利的例子凤毛麟角,功名蹭蹬的滋味他分毫未尝。这既拜绝顶聪明天资所赐,同时是勤读苦学的收获。《咏怀堂诗集》有这样的篇什,忆及当年在桐城发愤潜读的情形。至此为止,他的人生很符合聪明加勤奋的成功规律。从这经验推求其内心,可想见他一定从中自信,凭借过人的才情而辅以刻苦的努力,凡愿皆能所偿,而人生无非如此。如果他做此想,后来的现实,无疑是给了他迎头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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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于人的丑恶,不认为与生俱来,而认为源自环境和社会现实的雕刻与塑造,教育的缺失或不良、门风败坏、交友错误、贫穷生活对心灵的扭曲等等,都可以成为恶的温床。但奇怪的是,这些因素在阮大铖那里一个也找不到。他无论哪方面拥有的,皆可谓佳良。他的家境、教育,还有少年得意的经历,一般难以想望。而最令人慨叹的,是阮家门风。我曾设法从其先人同辈、近亲远支,找寻用于解释其“奸恶品质”的元素。然而徒劳。这个诞生了有明一代奸臣之殿的家族,没有负面的记载,相反,多令人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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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师简,阮家可考的头一位进士,名晋卿(师简是他的表字)。他是南宋咸淳间进士,做官不久,“宋遂亡。自临安以宗人起义不就,闻元兵渡江,不食死。”[27]就是为这缘故,晋卿的儿子雪堂“痛父之志”,立下家规,禁子孙出仕元朝。他们绝料不到,将近四百年后,在与南宋末年差不多的情形中,阮家将要出现一位认贼作父的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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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处,令阮家“中兴”的阮鹗,也是个光前裕后的人物。他最为人所厚的德行,是在杭州救了数十万百姓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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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改浙江提学副使。时,浙久患倭寇,公至,即督诸生习弓矢,讲阵法。未几,浙城戒严,属邑士民竟趋城下。城门闭,议者禁毋得开门,惧贼阑入。士女数十万哭城下,公愤甚,曰:“贼去我尚一舍,奈何坐弃吾民以委贼乎?”即手剑开武林门,陈兵月城中,令负辎重者左,妇孺右,以次进,毋相践。士卒皆传餐,马上更休,如此者四五日,尽存活之。[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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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件功德,杭州人为阮鹗立祠纪念,祠堂到清代中叶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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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武林门外,旧有公祠,雍正初彭城李公巡抚浙江,饬有司重葺之,是公之有造于浙,民久不忘。[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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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鹗为宦生涯的顶峰,是抗倭史上著名的解桐乡之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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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首徐海众三万攻乍浦,公募壮勇突贼围,攻之,潜兵夜击贼嘉兴临平山。追至皂林,贼悉,众奔桐乡。公先已驰入,与知县金燕死守,相持四十余日。贼势分,而总制胡宗宪因得从容设方略以诱贼,戮其魁,桐乡之围亦解。[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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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写的就是这一段。之后他任福建巡抚,却在那里走了麦城,《桐城耆旧传》说:“是时闽军窳不可用,公益持重不轻战”[31],《明史》则说他接受倭寇贿赂、“敛括民财”[32],总之受到弹劾、被逮下狱。消息传来,“浙人争诣岳武穆祠为公祈禳”[33],闽人则无此反应。好像他在浙闽两地官声大相径庭,何以至此,真相可见李春芳所写墓志铭。李春芳说,阮鹗以功蒙圣眷,引起嫉妒,在浙江时即已为“用公而忌者愈忿,谋夺公柄,移公专镇闽”,打发他到事情难办的福建,继而“力谋倾公,乃指摘公糜费储饷……”[34]所指,似为胡宗宪。阮鹗的政治生涯就此结束,好在丢官没丢命,从狱中放出,落职为民。他虽为罪臣,却实在是蒙冤。《桐城耆旧传》和《阮氏宗谱》均载,长子自仑(即阮大铖祖父)当时就替父诉冤,“不报”,没有结果;万历间次子(《宗谱》作“季子”)自华“复泣血疏陈”,终得改正,“诏复爵,赐祭葬,祀‘乡贤’”。[35]依陈继儒所记,“诏复原官”则早得多,在万历之前的隆庆朝:“及隆庆丁卯,奉诏复原官,而公以是冬殁。”[36]据此,阮鹗赶上了在有生之年洗冤。两说孰是,虽未确知,但以李春芳所作墓志铭推测,隆庆说应属可靠。“隆庆丁卯”即隆庆元年(1567),阮鹗卒于是年冬,李春芳则恰恰是从隆庆二年七月开始任首辅,阮家因而借重,替死者求墓志铭,时间很吻合,而李春芳之肯应允,应该就因阮鹗已恢复名誉,据此在墓志铭给阮鹗做出重新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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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至此,忽然想到,后来阮大铖身陷逆案,十余年锲而不舍、硁硁谋复,未知乃祖往事是否作为家族记忆,暗中发挥着作用?这非常可能。阮大铖逆案问题,世人虽以为彰彰明甚,其实事出有因、其来有自,他本人一直认为是蒙冤受屈。他这么想的时候,祖辈不屈不挠抗争、终于翻身的往事,应该是一种不小的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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