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244448
1706244449
为这件功德,杭州人为阮鹗立祠纪念,祠堂到清代中叶还在:
1706244450
1706244451
杭州武林门外,旧有公祠,雍正初彭城李公巡抚浙江,饬有司重葺之,是公之有造于浙,民久不忘。[29]
1706244452
1706244453
阮鹗为宦生涯的顶峰,是抗倭史上著名的解桐乡之围:
1706244454
1706244455
贼首徐海众三万攻乍浦,公募壮勇突贼围,攻之,潜兵夜击贼嘉兴临平山。追至皂林,贼悉,众奔桐乡。公先已驰入,与知县金燕死守,相持四十余日。贼势分,而总制胡宗宪因得从容设方略以诱贼,戮其魁,桐乡之围亦解。[30]
1706244456
1706244457
《草莽英雄》写的就是这一段。之后他任福建巡抚,却在那里走了麦城,《桐城耆旧传》说:“是时闽军窳不可用,公益持重不轻战”[31],《明史》则说他接受倭寇贿赂、“敛括民财”[32],总之受到弹劾、被逮下狱。消息传来,“浙人争诣岳武穆祠为公祈禳”[33],闽人则无此反应。好像他在浙闽两地官声大相径庭,何以至此,真相可见李春芳所写墓志铭。李春芳说,阮鹗以功蒙圣眷,引起嫉妒,在浙江时即已为“用公而忌者愈忿,谋夺公柄,移公专镇闽”,打发他到事情难办的福建,继而“力谋倾公,乃指摘公糜费储饷……”[34]所指,似为胡宗宪。阮鹗的政治生涯就此结束,好在丢官没丢命,从狱中放出,落职为民。他虽为罪臣,却实在是蒙冤。《桐城耆旧传》和《阮氏宗谱》均载,长子自仑(即阮大铖祖父)当时就替父诉冤,“不报”,没有结果;万历间次子(《宗谱》作“季子”)自华“复泣血疏陈”,终得改正,“诏复爵,赐祭葬,祀‘乡贤’”。[35]依陈继儒所记,“诏复原官”则早得多,在万历之前的隆庆朝:“及隆庆丁卯,奉诏复原官,而公以是冬殁。”[36]据此,阮鹗赶上了在有生之年洗冤。两说孰是,虽未确知,但以李春芳所作墓志铭推测,隆庆说应属可靠。“隆庆丁卯”即隆庆元年(1567),阮鹗卒于是年冬,李春芳则恰恰是从隆庆二年七月开始任首辅,阮家因而借重,替死者求墓志铭,时间很吻合,而李春芳之肯应允,应该就因阮鹗已恢复名誉,据此在墓志铭给阮鹗做出重新评价。
1706244458
1706244459
叙至此,忽然想到,后来阮大铖身陷逆案,十余年锲而不舍、硁硁谋复,未知乃祖往事是否作为家族记忆,暗中发挥着作用?这非常可能。阮大铖逆案问题,世人虽以为彰彰明甚,其实事出有因、其来有自,他本人一直认为是蒙冤受屈。他这么想的时候,祖辈不屈不挠抗争、终于翻身的往事,应该是一种不小的激励。
1706244460
1706244461
1706244462
阮鹗以下,阮家其他在朝为官之人,声誉都不错。阮鹗之侄阮自嵩,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曾“忤严嵩”,以刑部主事贬为沔阳州判。当地很多百姓因无力完纳赋税被关押,阮自嵩“乃出官钱抵逋,一日脱二百余人于狱”。又因清理境内宗亲景王所夺民田“被论”,所幸嘉靖皇帝“原其无罪”。后转任州,“平役法,均田赋,民深戴之。”最终还是因为“复触权要”,从沧州太守任上卸职。[37]阮大铖嗣父阮以鼎,虽无阮自嵩那样突出的事迹,却也规规矩矩做官。他被任命为河南参政时,“以积劳病亟图归省”,本想回乡养病,但“铨曹以中州缺官久,趣公至任”,他也就身抱沉疴赴任,“公舆疾驱入境,病大作,浸寻至不起”,竟死在任上。而“居官十三年,田庐无所增”。[38]反观阮大铖,废斥居怀宁间,行贿纳赂、把持乡讼,“弥月之内,多则巨万,少亦数千”[39],诚不知当作何解。阮以鼎弥留之际,祖父阮自仑不顾高龄,千里奔豫,“携阮大铖视公署中,得执手与公诀”[40],阮大铖等于亲睹嗣父劳死职内。有父如此,他何以成为那样狼贪鼠窃的人呢?
1706244463
1706244464
1706244465
1706244466
1706244468
野哭:弘光列传 五
1706244469
1706244470
以上毛举细务,不厌琐末,就为显示一点:所谓的“坏种”(黄裳先生语[41])既没有什么根由,也没有前科;变化,是极其突然的事。
1706244471
1706244472
这猝然之变,在天启四年。其最简要情节,即如他曾经的朋友张岱所述:“天启间,为吏科都给事中;厕身魏珰,与杨、左为仇。”[42]魏珰即魏忠贤,杨、左分别是杨涟、左光斗。不过,这么简要的叙述虽能看出是非,却看不出原委。欲知原委,非得看他另一位旧友、青年时代与阮大铖深入交往的桐城老乡钱秉镫(后改名澄之)所著《皖髯事实》。此传在《藏山阁集》中题《皖髯事实》,亦以《阮大铖本末小纪》见于《所知录》卷六,二者实一也。钱、阮关系非比寻常,彼此十分知根知底;而且叙事态度上,钱氏跟赍负“导向”使命的官方的《明史》毕竟不同,虽有是非,却不至于只突出是非而抹去别的真实细节,故为了解阮大铖所必看。以下便是阮大铖之变始末:
1706244473
1706244474
皖人阮大铖,少有才誉,万历丙辰通籍(通籍,开始做官),授行人,考选给事中,清流自命。同乡左公光斗在台中,有重望,引为同心。其人器量褊浅,几微得失,见于颜面。急权势,善矜伐,悻悻然小丈夫也。天启四年冬,将行考察,会吏掌科(吏科都给事中)缺,以次应补者,江西刘弘化在籍,有丁忧信,后资无逾大铖,大铖亦方假回。左时已转佥院,急招入京。大铖既至,而当事诸公,意属魏公大中,以察典重大,大铖浅躁,语易泄,不足与共事也。左意遂中变,语大铖曰:“某公艰信已确,但抚按疏久未至,奈何?现在工科缺出,且宜暂补,俟其疏至,再行改题,可乎?”大铖业心知其故,谬曰:“可。”于是具疏题补工科都给事中。凡再题而命不下,诸公怪之。而外议喧传吏科缺出已久,不得已,乃更以吏科请,疏朝上而命夕下,盖大铖于此时始走捷径,叛东林也。大铖到任未数日,即请终养归,以缺让魏公大中,与杨左诸公同掌察典。归语所亲曰:“我便善归,看左某如何归耳。”杨左祸机伏于此时矣。[43]
1706244475
1706244476
里头,有这样几点重要事实与关节:一,吏科都给事中一职出缺,按照资历应授此职者,第一顺序为江西刘弘化,第二便是阮大铖;而刘丁忧(凡丁忧,官员都应离职回乡守制二十七个月),已被排除,所以正常情况,此位置非阮大铖莫属。二,以上是从公事公办角度说,从私人关系或政治人脉角度,阮大铖与朝中实权派的东林近迩,尤与桐城老乡——我们再次看到桐城背景——左光斗友善,以至“引为同心”,而左光斗已允该职将归阮大铖,并亲自将正在回乡休假的阮大铖“急召入京”。三,阮大铖赶到北京后,却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东林大佬经过密议,否定了左光斗的承诺;就此而言,东林背弃在先,而阮大铖叛东林在后。四,东林方面的变故,系出其政治集团利益之考虑,所谓“察典重大,大铖浅躁,语易泄,不足与共事也”,以吏科之掌关乎人事重权,决定安排可信任、放心之人;这种考虑,从与阉党斗争角度说可以理解,但对阮大铖个人,无疑是严重不公。五,对阮大铖爽约、不公已甚不妥,复不具实相告而另捏诡辞,不但错上加错,亦属欺人太甚。六,阮大铖何等聪明之人,如此伎俩岂瞒得住他?在先被抛弃、继遭哄骗情况下,他转投东林对立面魏忠贤怀抱,而东林浑然不觉,堪称颟顸;此时,阮大铖终于让人见识了他的“机敏滑贼”[44]——先假魏阉之手得到他本该得到的吏科都给事中一职,几天后却又主动去职,把位子让给魏大中,回家等着看东林的好戏,“杨左祸机伏于此时矣”。
1706244477
1706244478
以后之事,另当别论,仅就阮大铖的突变而言,览其全过程我们可指责阮大铖之处甚少,责任明显几乎全在东林方面。对阮大铖必加谴责,只能责其两点:一,不高风亮节,不能将那官职视如敝屣;二,对不平与不公,不知隐忍而反戈一击。可是,这样的要求仅合于圣贤,无法用于阮大铖。他的反应,是遭受类似境况时,泰半之人会有的反应。作为旁观者,我们必须说:事态是东林一手造成,东林是导致阮大铖乍然转变的主因。至于辅因,可从阮大铖自身寻找。钱秉镫以对他的熟知,特意指出“器量褊浅,几微得失,见于颜面”,尤其“悻悻然小丈夫”一语,是切近如钱秉镫方能道出的诛心之论——气质细敏,感受深刻,极在意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每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抗击打能力差,难以面对坎坷。回想先前所述他自幼一路坦途的成长史、成材史,或更能体会天启四年这番挫折将如何折断他脆弱的心灵。
1706244479
1706244480
1706244481
1706244482
1706244484
野哭:弘光列传 六
1706244485
1706244486
这个过去并无什么污点的人,终在三十七岁、眼看步入不惑之年的时候,因一场宦海风波,从原本的受害者,一夜之间卷入污泥浊水,且一发而不可收,愈行愈远,直至变成一个龌龊的人。
1706244487
1706244488
我们细予分辨,从起因上必须讲明一点,他叛出东林、委身阉党,是政治原因,而非理念或意识形态的选择。政治原因,是指遭东林抛弃后,他审时度势迅即认清,只有阉党可助他反戈一击。在这过程中,他一面抱上述政治目的,一面又以得位后的迅速抽身,显示自己在理念和意识形态上不喜欢或至少不看好阉党,内心并不糊涂,而是明镜高悬。某种意义上,他深知这次挑战东林,是一次意识形态的玩火,亦即迈出了与“奸恶”同流的危险一步。他明知如此而仍然敢行,除了实难咽下那口气,还因他自认为思前虑后,有很好的布局。一旦泄忿,马上撤退,脱其干系。他会觉得,自己一箭双雕、两全其美,既让东林尝了厉害,又不真与魏忠贤绑在一起。他其实做了两个预言,一是“我便善归,看左某如何归耳”,看出东林祸到临头;二是以逃之夭夭的行为,表示已料到阉党可得势一时,却终将没有好下场。天启四年,他在政坛弈出的这两手棋,应该说算路颇深。
1706244489
1706244490
可惜,人生正如行棋,也总有算不到处。有关他对触发天启党祸所起的作用,钱秉镫写道:“次年春难作,毒遍海内。”[45]《南疆逸史》说:“未几,汪文言狱起,连杀琏、光斗等六人……”[46]亦即,惨案恰在他向东林发难不久很快爆发。这一时间上的咬合,本身并无太多必然性,东林、阉党之间矛盾酝酿已久,其爆发既非一日之功,更不是阮大铖所能左右,故而钱秉镫一面点出时间的咬合,一面讲了句公道话:“其实非大铖所能为也。”[47]不过,阮大铖的倒戈及出卖在时间上的特殊性,仍成为一个标志,而被普遍认为是惨案导火索。之后,他性情中“几微得失,见于颜面”的轻薄一面,也替自己惹了一些嫌疑。《南疆逸史》说:“是时,大铖里居未与事也。然对客则诩诩自矜其能,谓‘我坐而运筹,能杀人于千里’,欲使人畏己。由是人皆指目,谓魏阉之恶,大铖实导之。”[48]类似的表现,阮大铖是有的,但以上描述不合情理,不大可信。同样情形,钱秉镫所述方觉丝丝入扣:“大铖方里居,虽对客不言,而眉间栩栩有伯仁由我之意。”[49]对客不言,是抽身撤退策略的继续,而“眉间”之意却暴露了他“悻悻然小丈夫”的心性。这才是阮大铖:头脑明睿,但自控弱,好自矜,不能喜怒不形于色。
1706244491
1706244492
以后二三年,他徘徊清醒与难捺之间。这是他的自我搏斗,是体内明睿与愚蠢两种力量的厮咬。他对大局认识不成问题,却有动摇的时候。“丙寅冬,召起太常寺少卿,数月即回,心知魏阉不可久恃。”[50]丙寅即天启六年(1626)。他没禁住诱惑,居然赴任,但马上后悔,又在短时间内后退。阉党阵营中,他是唯一料定魏忠贤必败而未雨绸缪的人。“凡有书币往候,随即购其名刺出”。一边勾结,一边销毁证据。后来魏氏覆灭,追查余党,虽然东林亟盼获得阮大铖罪证,花了不少气力,却竟然“无片字可据”,末了只能用“阴行赞导”的不实之词给他定罪。
1706244493
1706244494
应该说,阮大铖不是被东林打败,而是被自己打败的。假如他能完全听从其过人的聪黠,而抑制住耐不得寂寞、蠢蠢欲动、性情轻躁的另一面,或连“阴行赞导”的罪名都可躲过。他不该在魏氏垮台前一年,接受太常寺少卿职位,更不该于翌年崇祯即位之初,引火烧身。后一次失误最严重,令他以杰出预判为基础的苦心布局,付诸东流:
1706244495
1706244496
先帝即位之初,举朝皆阉余党,东林虚无一人,于是杨维垣乘虚倡议,以东林、崔魏并提而论,盖两非之;不意倪公元璐于词林中毅然抗疏,极诋其谬,分别邪正,引绳批根,维垣为之理屈词穷。而大铖在籍,既闻阉败,急作二疏,遣赍入京。其一疏特参崔魏,一疏为七年合算,以熹宗在位凡七年,四年以后乱政者魏忠贤,而为之羽翼者崔呈秀辈也;四年以前乱政者则为王安,而羽翼安者东林也。谕役特示维垣,若局面全翻,则上前疏;脱犹未定,即上合算之疏。是时维垣方与倪公相持,得大铖疏,大喜,即上之。从此东林诸公切齿大铖倍于诸阉党矣。[51]
1706244497
[
上一页 ]
[ :1.70624444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