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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67 反思起来,都在于太功利。中国的许多不好,小至产品粗制滥造,大至道德上心粗气浮,都是因为急功近利。我们对道德,历来重实用不重认识,急于拿出简简单单的标准,树立好坏典型,来垂范、戒告社会。至于人性的多面与复杂,则置之不论;不单不论,还恨不得摈于视听之外,倘若有人谈起,往往斥为给丑类“涂脂抹粉”。以阮大铖为例,他的奸臣身份确定以后,大家就好像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皆大欢喜,从此这个人就打入另册、束之高阁,有关他的探问几乎绝迹。1981年,黄裳先生作《咏怀堂诗》一文,是几十年来寥寥无几的一篇有关阮大铖的文章,但它结尾却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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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69 四十五年前鲁迅说过:“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这里不但指出了鉴别古今一切人物的好方法,也是坚定信心鼓舞斗志的有效的手段。是我们应该牢牢记住的。[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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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71 脂粉,是一种理解。复杂性,是另一种理解。笔者主张后者。我因而想到在西方似乎从没有哪个人物由于是坏人而被束之高阁的现象,相反越是这种人,大家探究的愿望越强烈,无论一般犯罪者还是独夫巨奸,往往引得作家反复书写。那是因为,里面有一种人性信念,认为坏人的意义不在于坏,而在于人性不知何故在他们那里被强烈扭曲和压抑。知道一个人的坏,何须吹灰之力,了解他们为什么坏才最重要、对社会最有参考的价值。我们却是相反的。我们满足于判定一个人的坏,然后把他扫入历史垃圾箱。我们不想真正认识人性,认真取得教益。由此受影响的,恐怕不仅是文学深度,更在于民族思维和心智是成熟或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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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76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7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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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79 因此,我们虽不作翻案文章,却打算还一个真实的阮大铖。所谓真实,不是说以往主流叙事和评价呈现的阮大铖有假,而是指它们以扁平化、面具化,遮蔽掉他奸臣以外的许多东西,致迄今广为人知的阮大铖,并不完整,有不少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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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81 不过,复原完整的阮大铖,又谈何容易。奸臣下场,不光令其面目扁平,也让相关材料流失惨重。以剧作论,全部十一种今仅存世四种;诗歌方面,“清代藏书家于其诗率少著录”,《明史》“削其诗不登《艺文志》”,“朱彝尊《明诗综》不载大铖姓字,附论于李忠毅诗前,曰:‘佥壬反复,真同鬼蜮,虽有《咏怀堂诗》,吾不屑录之。’”[69]“终满清二百八十年之际,除《燕子笺》《春灯谜》两传奇外,殆无人能举《咏怀堂诗》之名者矣。”[70]即便如此,现有材料所能补充于我们的认识,也将大大有异于只是一介小丑的阮大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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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83 把目光移出政治,我们将面对一个全才人物,以致可以说他凡所涉足,不处顶尖、即为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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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85 先从一本书说起。目前所知“我国第一部系统全面论述造园艺术的专书”[71]、日本人尊为“世界最古之造园书籍”[72]的计成(表字无否)《园冶》,便是阮氏出品。据阚铎《园冶识语》对日本内阁文库所藏明刻本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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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87 睹末页之印记,一圆形楷书“安庆阮衙藏板,如有翻刻千里必治”十四字,一方形篆书“扈冶堂图书记”六字,知为安庆阮氏所刻。[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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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89 由此来看,阮氏出品似成规模和品牌,常遭盗版。而《园冶》这样的书由他出版,又同时说明很多问题。比如对园林艺术的造诣、见识和感情。这种书,不同于冯梦龙所刻印的小说、传记,也不是复社学阀垄断下的科举选文,那些书,都可大量印行,很有赚头,《园冶》却是冷门的专业书籍。古时印书,一页一雕,赀用甚高。阮大铖出此书,明摆着无钱可挣,又非因巴结讨好(作者计成完全是个穷艺术家),而只出于对造园的懂与爱。说到“懂”,阮大铖于造园不止于鉴赏,也是实践家。其为《园冶》所写叙中,谈到曾亲试造园:“予因剪蓬蒿瓯脱,资营拳勺,读书鼓琴其中。”[74]若非如此,造园高手计成也不会引他为知己。《咏怀堂诗集》《咏怀堂诗外集》中,以园为题的篇什甚多。举一例,《改筑集园诗六章》,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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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91 高情无刺促,小阁领清芬。月涌千灯墖,霞敷千赍文。坞深花失曙,林迥叶留曛。不识羊求侣(王莽时“归隐”典故),谁来就白云。[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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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93 隐者格调以外,对园艺细微之妙的把握,更可体会,如“坞深花失曙,林迥叶留曛”一句。他曾专门为计成写过一首诗,刻画这位造园家的同时,表达自己对园林艺术的颖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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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95 无否东南秀,其人即幽石。一起江山寤(寤即梦),独创烟霞格。缩地自瀛壶(瀛洲),移情就寒碧。精卫服麾呼,祖龙(嬴政因是“始皇”,后世称之祖龙)逊鞭策。有时理清咏,秋兰吐芳泽。静意莹心神,逸响越畴昔。露坐虫声间,与君共闲夕。弄琴复冲觞,悠然林月白。[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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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97 赞叹计成作为天才园艺家,如其造设一样,自己也是挺秀东南的幽石。形容高超的园艺,能唤醒江山于梦中,将从来只是幻想的瀛洲化为现实,浓缩于方寸之地,而鬼斧神工,连填海之精卫、求仙之帝王也愿供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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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599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在计成故乡江苏同里镇,意外见到《园冶》而购之。也就是读了此书,而隐约意识到对阮大铖有进一步探究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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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01 之前,除了奸臣身份,只知道他还是个戏剧家。但所谓知道,也很空洞。说起来,大学期间我还特别在意古典戏曲,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汤(显祖)沈(璟)之争,然而当时所读戏曲史著作,都没有给阮大铖什么具体的评价。他的戏剧家身份所以未被埋没,其实主要也是这可以作为他笼络弘光皇帝使其堕落的误国证据,孔尚任《桃花扇》就是这样处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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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03 戏剧,确被他用为上述工具,但他于戏剧的意义却远不止此。我们可简简单单而绝无虚浮地说:他是中国戏剧史上的巨子,他对这领域的贡献,可以排到前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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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05 曾有精研京剧之先生某,专门与我探讨阮大铖作为京剧渊源的可能。据他研究,以往将京剧前身“徽班”认作徽州徽剧是错误的,所谓“徽班”其实是安庆府一带的戏班。他在安庆民间访到一些民谣,描述了该地梨园以阮大铖为祖、戏剧如何因阮大铖而兴起。京剧源自安庆、安庆戏剧兴于阮氏,这线索令他推想,阮大铖或为京剧之祖。他向我求证阮氏在怀宁从事戏剧的具体情形,可惜我所知有限,抑或资料本身就有限,未能给以确切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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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07 目前所知的是,阮大铖确系逐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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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09 后,居乡期间开始了戏剧活动。例如其名作《春灯谜》自序云:“兹编也,山樵所以娱亲而戏为之也。”[77]意思是,为娱乐亲友写了这部戏,而所署日期“崇祯癸酉三月望日”即1633年4月22日,时在崇祯六年,而他避居南京为翌年,故可肯定其戏剧活动始于怀宁而非南京。当时有人说:“金陵歌舞诸部甲天下,而怀宁歌者为冠,所歌词皆出其主人。”[78]所指即阮大铖,似乎阮氏在南京的私人剧团,就是从怀宁带过去的,唯不知此怀宁家班所习弋阳腔还是昆腔。我们暂无他从事戏剧早于逐退(崇祯元年)的资料,但自年龄言,彼时他已四十一岁,不可能于此时方接触戏剧且顿成大器,而必有一积累潜习过程,从前文所述阮自华凌霄台“梨园数部,观者如堵”盛况看,阮大铖之于戏剧应有家学渊源,实际修研或早至少年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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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11 但他戏剧才华井喷,的确是在官场失意闲居乡里之时。他的剧作,有两点他人无可比拟之处。一是真正原创,情节人物不借自改编,尽出自己虚构:“其事臆也,于稗官野说无取焉。”[79]古人写戏,多从旧史传说取材,很少自创,而阮大铖缘何不肯如此?以下的话,显示了个性:“盖稗野亦臆也,则吾宁吾臆之愈。”[80]不屑拾人牙慧,这既是骄傲,也是更好的创作意识。二是他大破文人剧作的格局,真正将剧本与戏曲自身规律熔于一炉,不但在文学层面上求善美,更在戏剧表演层面求当行,别人作品往往可读不可演,他的作品则首先便于演、利于演,在舞台上大放硕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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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14 余词不敢较玉茗,而差胜之二:玉茗不能度曲,予薄能之。虽按拍不甚匀合,然凡棘喉齿之音,早于填时推敲小当,故易歌演也……即歌板外一种频(颦)笑欢愁,载于衣褶眉稜者,亦如虎头(顾恺之乳名)、道子,丝丝描出,胜右丞自舞《郁轮》(王维曾作曲《郁轮袍》,此处似指其同时亦为歌舞)远矣,又一快也。[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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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16 玉茗,指汤显祖。阮大铖很尊敬汤显祖,却明白无误地表示,自己比他略胜一筹:彼“不能度曲”,己“薄能之”而“易歌演”。其实他足够谦虚了,考虑到戏曲艺术特性,从整体戏剧观而非单一文学角度看,阮大铖是比汤显祖更先进的。汤显祖仅为骚人墨客,阮大铖则以诗人兼音乐家,打一比方,汤显祖只写了歌剧脚本,阮大铖却在写脚本同时连曲子也谱好。除音律的考究、切合,阮大铖写戏又极注意人物刻画上文学与表演两种因素的结合,在剧本中已充分预留表演空间,此即他所说“歌板外一种频笑欢愁,载于衣褶眉稜者”。对此,他不掩得意,觉得自己剧作之善摹人物,堪比顾恺之、吴道子,乃至苏轼赞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竟不在其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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