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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18 他是否过于狂妄呢?一点也不。从前引时人“金陵歌舞诸部甲天下,而怀宁歌者为冠”的评论,可知他的独步天下,乃世所公认,连政治上的敌人也不持异议。更堪奇者,他还不单是作家、音乐家,乃至是表演艺术家,能亲自登场演戏——黄宗羲好友沈士柱以骂他为目的而写《阮大铖祭文》说:“弘光半载,公塗面登场,自为玩弄。”[82]意在丑之,却让我们对其才能又多知一种。所以,他能自任剧团导演、艺术总监,阮家私班是他一手调教,每戏亲为演员讲解。大家可读《桃花扇》中有关段落,尤其是曾亲睹阮家班演出的张岱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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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20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齣齣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张岱或误记,应为《牟尼合》)、《燕子笺》三剧,其串架门笋(剧情衔接和转合)、插科打诨、意色眼目(演员表情及交流),主人细细与之讲明。[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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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22 张岱是大玩家、大鉴赏家,他既如此高看阮氏戏剧,必非虚誉。“本本出色,脚脚出色,齣齣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这样完全没有保留的好评,舍此我还不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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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24 以上,我们对阮大铖的超世之才,印象应该已经很深。然而,有关他的重新认识,或许刚刚开始。此人才华与成就,为人所知的较之实际,相差太远。论到其中偏颇,我最吃惊的还不是他本人如何遭淹抑,而是与之沾惹的人和事,也会随之灭迹。即如《园冶》一书,今天造园界奉为至宝,却“终有清一代二百六十八年间,寂然无闻”[84],“有清三百年来,除李笠翁《闲情偶寄》有一语道及,此外未见著录”[85],若非东邻日本有藏,几乎绝世。为什么?就因作者计成与阮大铖是朋友,“不免被人目为‘阮氏门客’,遭人白眼,遂并其有裨世用的专著,亦同遭不幸而被摒弃。”[86]政治、道德可以讲,但讲到不管不顾、万事皆可抛的地步,也真是民族和文化的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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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29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787]
1706244630 野哭:弘光列传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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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32 为此,我们更多地谈一谈他的诗及其中国诗歌史地位。在他,这是被遮蔽最严重的方面;在中国文化,同样是无必要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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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34 阮诗的再发现史,令人感慨。与计成《园冶》命运一样,阮大铖人亡之后,“其能文之名,因之亦泯”,前引胡先骕言已明,有清二百八十年,无人知《咏怀堂诗》,“其集既未为《四库》所收,士君子复深鄙其人,世间遂少流行之刻本。”[87]1916年,陈寅恪的老师、国学大家王伯沆先生费尽心力,觅得《咏怀堂诗集》、《诗外集》四册[88],惜仅至崇祯十一年(戊寅,1638)止。1921年,柳诒徵先生又偶然从南京旧书肆发现《辛巳诗》一册,使发现的阮诗推至崇祯十四年(辛巳,1641),“阮诗之存于天壤间殆具于是”[89]。因王、柳两先生的重大成果,1928年,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国学图书馆盋山精舍以刻本印行《咏怀堂诗集》,不惜重金,品质极精。[90]此书一出,即为国学界瞩目,饱学之士纷予评论,沉寂三百年的阮大铖研究终于打破,翌年朱倓作《明季桐城中江社考》,于《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二分发表,是为现代重启阮大铖学术研究的首篇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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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36 反应为何如此强烈?因为人们意识到,发现了中国诗史上一位极重要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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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38 先看陈寅恪之父、国学耆宿、名诗人陈三立(散原)如何评价。阮大铖诗集发现者王伯沆,曾从陈三立学,后聘为陈寅恪昆仲家学业师,因这层关系,阮诗发现后陈三立得以先睹。他在扉页上先后两次写下题记,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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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40 大铖猾贼,事具《明史》本传,为世唾骂久矣。独其诗新逸可诵,比于严分宜(嵩)、赵文华两集似尚过之,乃是小人无不多才也。[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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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42 所论还未尽脱君子、小人畛域之囿。为此大概意犹未尽,陈三立又第二次写下感想。此番略无犹豫,而发为激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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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44 芳絜深微,妙绪纷披。具体储韦,追踪陶谢。不以人废言,吾当标为五百年作者。[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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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46 储韦指储光羲、韦应物,陶谢盖即陶渊明、谢灵运。认为,阮诗有如储韦再现,可称陶谢的传人。接下来,评论非常惊人:假如不以人废言,陈三立愿视阮大铖为明清至今五百年诗史上第一人!后来柳诒徵购得《辛巳诗》,陈三立读后又题,叹为“可居之奇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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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48 继有章炳麟的评论。他对阮诗的品调,见解和陈三立相近,但更具体地提出阮诗不同体类之间的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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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50 大铖五言古诗以王孟意趣而兼谢客之精练。律诗微不逮[93],七言又次之。然榷论明代诗人如大铖者尟矣。潘岳、宋之问险诐不后于大铖,其诗至今存,君子不以人废言也。[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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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52 王孟即王维、孟浩然;谢客为谢灵运,他幼年曾被寄养,呼“客儿”,后因称“谢客”。章炳麟认为,阮大铖五古最佳,兼备王、孟、谢之长;排第二位的是律诗,七言古诗较弱。这应合乎实际,阮大铖特爱陶渊明,而陶诗多为五古,他所学自然也于五古用力最多。章氏还说,论人品,潘岳、宋之问都不比阮大铖更高,诗作却流传下来;显然觉得诗与人应该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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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54 对阮诗发现有重大贡献的柳诒徵先生,在跋中讲了有关诗集发现和印行,并及阮大铖身世的一些情况,末了特意引夏完淳《续幸存录》说阮大铖“阿珰原为枉案”的话,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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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56 夫以东林子弟躬受大铖荼毒者,而为恕词若此,使大铖丁甲申之变,终已不出,读其诗者挹其恬旷之致,于品节或益加恕焉,未可知也。然则君子之于小人固不可疾之已甚,而负才怙智不甘枯寂,积苦摧挫,妄冀倒行逆施,以图一逞,卒举其绝人之才,随身名而丧之者,良足悲已。[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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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58 叹之“绝人之才”。此外,似认为阮大铖人生分水岭为“甲申之变”,即若无以后那些事,历史评价可以是另外的样子。此与本文所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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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60 钱仲联先生对于阮诗风格,感受略同,而视之极高,“阮石巢诗,集孟浩然、韦应物及孟郊、谢翱之长于一手。”与别人仅表看法不同,他结合一首五古,作细致文本分析,以证所言。因稍长,这里割爱不引,而从若干字眼如“高远”、“十分舒适恬美”、“雕琢而仍归于自然”、“以闲淡之笔,写空灵之境”等,可以领略。尤其末句总评“全首结构严整,意境清深,钟谭诸家,自当望而却步”[96],道出了阮诗的历史地位。钟谭即钟惺、谭元春,他们的竟陵派执明末诗坛牛耳,但在阮诗面前,却“望而却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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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62 盋山精舍《咏怀堂诗集》附录所载诸名家论、跋,以胡先骕《读阮大铖咏怀堂诗集》篇幅最长,也以它论述、展开最深最广。它给阮大铖如下历史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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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64 有明一代唯一之诗人。[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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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4666 认同于陈三立“吾当标为五百年作者”之说,而又甚之,不惜赠以“唯一”。文章开篇第一言便说:“吾国自来之习尚,即以道德为人生唯一之要素。”作者面对阮诗,痛感这种偏见的鄙陋。他一面破除偏陋,一面梳理中国诗歌源流,指有“人文”、“自然”两派,“二者之人生观截然不同,其诗之意味亦以迥异”,而阮大铖“则自然派之子裔也”。复论阮诗在自然派中居何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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