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244583
把目光移出政治,我们将面对一个全才人物,以致可以说他凡所涉足,不处顶尖、即为大家。
1706244584
1706244585
先从一本书说起。目前所知“我国第一部系统全面论述造园艺术的专书”[71]、日本人尊为“世界最古之造园书籍”[72]的计成(表字无否)《园冶》,便是阮氏出品。据阚铎《园冶识语》对日本内阁文库所藏明刻本的描述:
1706244586
1706244587
睹末页之印记,一圆形楷书“安庆阮衙藏板,如有翻刻千里必治”十四字,一方形篆书“扈冶堂图书记”六字,知为安庆阮氏所刻。[73]
1706244588
1706244589
由此来看,阮氏出品似成规模和品牌,常遭盗版。而《园冶》这样的书由他出版,又同时说明很多问题。比如对园林艺术的造诣、见识和感情。这种书,不同于冯梦龙所刻印的小说、传记,也不是复社学阀垄断下的科举选文,那些书,都可大量印行,很有赚头,《园冶》却是冷门的专业书籍。古时印书,一页一雕,赀用甚高。阮大铖出此书,明摆着无钱可挣,又非因巴结讨好(作者计成完全是个穷艺术家),而只出于对造园的懂与爱。说到“懂”,阮大铖于造园不止于鉴赏,也是实践家。其为《园冶》所写叙中,谈到曾亲试造园:“予因剪蓬蒿瓯脱,资营拳勺,读书鼓琴其中。”[74]若非如此,造园高手计成也不会引他为知己。《咏怀堂诗集》《咏怀堂诗外集》中,以园为题的篇什甚多。举一例,《改筑集园诗六章》,其六:
1706244590
1706244591
高情无刺促,小阁领清芬。月涌千灯墖,霞敷千赍文。坞深花失曙,林迥叶留曛。不识羊求侣(王莽时“归隐”典故),谁来就白云。[75]
1706244592
1706244593
隐者格调以外,对园艺细微之妙的把握,更可体会,如“坞深花失曙,林迥叶留曛”一句。他曾专门为计成写过一首诗,刻画这位造园家的同时,表达自己对园林艺术的颖悟:
1706244594
1706244595
无否东南秀,其人即幽石。一起江山寤(寤即梦),独创烟霞格。缩地自瀛壶(瀛洲),移情就寒碧。精卫服麾呼,祖龙(嬴政因是“始皇”,后世称之祖龙)逊鞭策。有时理清咏,秋兰吐芳泽。静意莹心神,逸响越畴昔。露坐虫声间,与君共闲夕。弄琴复冲觞,悠然林月白。[76]
1706244596
1706244597
赞叹计成作为天才园艺家,如其造设一样,自己也是挺秀东南的幽石。形容高超的园艺,能唤醒江山于梦中,将从来只是幻想的瀛洲化为现实,浓缩于方寸之地,而鬼斧神工,连填海之精卫、求仙之帝王也愿供驱策。
1706244598
1706244599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在计成故乡江苏同里镇,意外见到《园冶》而购之。也就是读了此书,而隐约意识到对阮大铖有进一步探究的余地。
1706244600
1706244601
之前,除了奸臣身份,只知道他还是个戏剧家。但所谓知道,也很空洞。说起来,大学期间我还特别在意古典戏曲,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汤(显祖)沈(璟)之争,然而当时所读戏曲史著作,都没有给阮大铖什么具体的评价。他的戏剧家身份所以未被埋没,其实主要也是这可以作为他笼络弘光皇帝使其堕落的误国证据,孔尚任《桃花扇》就是这样处理的。
1706244602
1706244603
戏剧,确被他用为上述工具,但他于戏剧的意义却远不止此。我们可简简单单而绝无虚浮地说:他是中国戏剧史上的巨子,他对这领域的贡献,可以排到前五名。
1706244604
1706244605
曾有精研京剧之先生某,专门与我探讨阮大铖作为京剧渊源的可能。据他研究,以往将京剧前身“徽班”认作徽州徽剧是错误的,所谓“徽班”其实是安庆府一带的戏班。他在安庆民间访到一些民谣,描述了该地梨园以阮大铖为祖、戏剧如何因阮大铖而兴起。京剧源自安庆、安庆戏剧兴于阮氏,这线索令他推想,阮大铖或为京剧之祖。他向我求证阮氏在怀宁从事戏剧的具体情形,可惜我所知有限,抑或资料本身就有限,未能给以确切的回答。
1706244606
1706244607
目前所知的是,阮大铖确系逐退之
1706244608
1706244609
后,居乡期间开始了戏剧活动。例如其名作《春灯谜》自序云:“兹编也,山樵所以娱亲而戏为之也。”[77]意思是,为娱乐亲友写了这部戏,而所署日期“崇祯癸酉三月望日”即1633年4月22日,时在崇祯六年,而他避居南京为翌年,故可肯定其戏剧活动始于怀宁而非南京。当时有人说:“金陵歌舞诸部甲天下,而怀宁歌者为冠,所歌词皆出其主人。”[78]所指即阮大铖,似乎阮氏在南京的私人剧团,就是从怀宁带过去的,唯不知此怀宁家班所习弋阳腔还是昆腔。我们暂无他从事戏剧早于逐退(崇祯元年)的资料,但自年龄言,彼时他已四十一岁,不可能于此时方接触戏剧且顿成大器,而必有一积累潜习过程,从前文所述阮自华凌霄台“梨园数部,观者如堵”盛况看,阮大铖之于戏剧应有家学渊源,实际修研或早至少年亦未可知。
1706244610
1706244611
但他戏剧才华井喷,的确是在官场失意闲居乡里之时。他的剧作,有两点他人无可比拟之处。一是真正原创,情节人物不借自改编,尽出自己虚构:“其事臆也,于稗官野说无取焉。”[79]古人写戏,多从旧史传说取材,很少自创,而阮大铖缘何不肯如此?以下的话,显示了个性:“盖稗野亦臆也,则吾宁吾臆之愈。”[80]不屑拾人牙慧,这既是骄傲,也是更好的创作意识。二是他大破文人剧作的格局,真正将剧本与戏曲自身规律熔于一炉,不但在文学层面上求善美,更在戏剧表演层面求当行,别人作品往往可读不可演,他的作品则首先便于演、利于演,在舞台上大放硕采:
1706244612
1706244613
1706244614
余词不敢较玉茗,而差胜之二:玉茗不能度曲,予薄能之。虽按拍不甚匀合,然凡棘喉齿之音,早于填时推敲小当,故易歌演也……即歌板外一种频(颦)笑欢愁,载于衣褶眉稜者,亦如虎头(顾恺之乳名)、道子,丝丝描出,胜右丞自舞《郁轮》(王维曾作曲《郁轮袍》,此处似指其同时亦为歌舞)远矣,又一快也。[81]
1706244615
1706244616
玉茗,指汤显祖。阮大铖很尊敬汤显祖,却明白无误地表示,自己比他略胜一筹:彼“不能度曲”,己“薄能之”而“易歌演”。其实他足够谦虚了,考虑到戏曲艺术特性,从整体戏剧观而非单一文学角度看,阮大铖是比汤显祖更先进的。汤显祖仅为骚人墨客,阮大铖则以诗人兼音乐家,打一比方,汤显祖只写了歌剧脚本,阮大铖却在写脚本同时连曲子也谱好。除音律的考究、切合,阮大铖写戏又极注意人物刻画上文学与表演两种因素的结合,在剧本中已充分预留表演空间,此即他所说“歌板外一种频笑欢愁,载于衣褶眉稜者”。对此,他不掩得意,觉得自己剧作之善摹人物,堪比顾恺之、吴道子,乃至苏轼赞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竟不在其话下。
1706244617
1706244618
他是否过于狂妄呢?一点也不。从前引时人“金陵歌舞诸部甲天下,而怀宁歌者为冠”的评论,可知他的独步天下,乃世所公认,连政治上的敌人也不持异议。更堪奇者,他还不单是作家、音乐家,乃至是表演艺术家,能亲自登场演戏——黄宗羲好友沈士柱以骂他为目的而写《阮大铖祭文》说:“弘光半载,公塗面登场,自为玩弄。”[82]意在丑之,却让我们对其才能又多知一种。所以,他能自任剧团导演、艺术总监,阮家私班是他一手调教,每戏亲为演员讲解。大家可读《桃花扇》中有关段落,尤其是曾亲睹阮家班演出的张岱的描述:
1706244619
1706244620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齣齣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张岱或误记,应为《牟尼合》)、《燕子笺》三剧,其串架门笋(剧情衔接和转合)、插科打诨、意色眼目(演员表情及交流),主人细细与之讲明。[83]
1706244621
1706244622
张岱是大玩家、大鉴赏家,他既如此高看阮氏戏剧,必非虚誉。“本本出色,脚脚出色,齣齣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这样完全没有保留的好评,舍此我还不曾见过。
1706244623
1706244624
以上,我们对阮大铖的超世之才,印象应该已经很深。然而,有关他的重新认识,或许刚刚开始。此人才华与成就,为人所知的较之实际,相差太远。论到其中偏颇,我最吃惊的还不是他本人如何遭淹抑,而是与之沾惹的人和事,也会随之灭迹。即如《园冶》一书,今天造园界奉为至宝,却“终有清一代二百六十八年间,寂然无闻”[84],“有清三百年来,除李笠翁《闲情偶寄》有一语道及,此外未见著录”[85],若非东邻日本有藏,几乎绝世。为什么?就因作者计成与阮大铖是朋友,“不免被人目为‘阮氏门客’,遭人白眼,遂并其有裨世用的专著,亦同遭不幸而被摒弃。”[86]政治、道德可以讲,但讲到不管不顾、万事皆可抛的地步,也真是民族和文化的可悲。
1706244625
1706244626
1706244627
1706244628
1706244630
野哭:弘光列传 十一
1706244631
1706244632
为此,我们更多地谈一谈他的诗及其中国诗歌史地位。在他,这是被遮蔽最严重的方面;在中国文化,同样是无必要的损失。
[
上一页 ]
[ :1.70624458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