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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07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799]
1706245408 野哭:弘光列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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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10 记得那次去钞库街38号媚香楼,在门口见一牌,上书:“本馆是省级文保单位,馆内‘媚香楼’及其河厅、水门,是十里秦淮两岸唯一保存的明、清时期古建筑。”编这瞎话儿的人,想必不知道《板桥杂记》有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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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12 鼎革以来……一片欢场,鞠为茂草。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间亦过之,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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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14 余怀说得很明白,浩劫后他故地重回,所见“蒿藜满眼,楼馆劫灰”,根本已是荒地,哪里还有什么“保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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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16 其实,秦淮旧迹休说今天无从觅得,再早一百年,也踪影杳然。我们很多人对秦淮河的印象,来自朱自清散文,读来诗情画意,却更多是作者从旧诗文中得来的对秦淮风情的想象或愿景,并非写实。比朱作略晚,1929年,南社文人姚鹓雏有一本谴责小说《龙套人语》,里面秦淮河是另一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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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18 说什么“珠香玉笑”、“水软山温”,简直成了浊水淤渠,无穷荒秽。若是拿《板桥杂记》、《儒林外史》中所铺张的“河房风月”“旧院笙歌”来对照一下,那才要叫人笑掉了牙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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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20 这描写,也获证于林语堂。他有一篇谈妓女之文,直截了当地称:“南京夫子庙前又脏又臭的秦淮河”。可见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南京的秦淮河已可比美北京的龙须沟,根本是污泥浊水,虽仍有“桨声灯影”,却跟风流蕴藉没什么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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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22 不过,林语堂那篇文章,也犯了一点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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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24 在那盛夏的夜晚,黑暗将那条肮脏的小河变成了一条威尼斯水道。学士们坐在那可供居住的船只上,倾听附近那来回游动的“灯船”上歌伎们唱着的爱情小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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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26 这段话,写的是明末。他所犯错误就在于,以为明末的秦淮河已经“肮脏”。据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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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28 秦淮河凿自祖龙,水由方山来,西流沿石城,达于江。当春夏之交,潮汐盛至,十里盈盈,足恣游赏;迨秋季水落,舟楫不通,故泛舟者始于初夏,迄于仲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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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30 秦淮凿于秦始皇年代,水源在方山,不过,那点水源微不足道,历来得仰仗长江,夏季江涨而倒灌则水沛,仲秋复枯,实际是条季节河。那么,当秦淮河还保持这特点的时候,是不至于脏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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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32 这特点何时失去,笔者不能说得确切。珠泉居士为乾隆时人,以这一点看,起码那时秦淮尚非“肮脏的小河”。但清末一定是了——姚鹓雏提到,晚清举子已经拿秦淮河的肮脏作对子,以讽刺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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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34 尿粪血脓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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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36 贡监廪增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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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38 五样脏物,对应应举者的五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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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40 份。我们也不知道,是肮脏益甚呢,还是清末以来一直都差不多,总之姚鹓雏以自己眼睛看过去:“望过去黑沉沉胶腻腻一片清波……风过处,端的使人肠胃翻身,五脏神也要溜之大吉。”[5]听起来真是让人难以招架。以今所见,秦淮虽确实不像活水的样子,却尚不至于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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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45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800]
1706245446 野哭:弘光列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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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48 以上权为引子。所以绕个弯子从十里秦淮讲起,主要是这背景对于理解柳敬亭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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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50 如果读过《桃花扇》,便知他不单是剧中人,且是活跃角色。男主人公侯朝宗刚出场,他随后也出现了,比李香君露面还早。和侯、李一样,他在剧中是少数几个贯穿始终的人物,直到失散的侯、李在栖霞山重逢,他都陪伴在旁。这些情节,其实是虚构。不过,孔尚任的虚构来自一个基本事实:在崇祯、弘光间的秦淮河畔,柳敬亭是响当当的人物,与很多东林、复社文人过从甚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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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52 说到此人,如今一般都认他是大说书家。黄宗羲写的那篇传记,被收入中学课文,他的事迹因此也流传甚广。但这篇课文,并非黄宗羲原文,而是经过了教材编辑者的关键性删节。由于这种处理,作者原意不仅大变,实际还被引向了相反的方面,而留下来的柳敬亭,完全被当作一位艺术大师突出着。我暂不揣测教材编者出于何种原因做这种删改,但我知道,它对柳敬亭其人其事给予了严重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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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54 我们先讲相对次要的一种误导,即今人、古人对于说书及说书艺人的时代视阈之差。刊落之后的黄传,完全成了一篇对柳敬亭不吝赞美与惊叹的颂文,而以黄宗羲的大儒名公身份,很容易让人以为,在古代,表演工作者可以享有社会的推崇和敬重。这是很大的误导,会让学生不经意间就模糊了古今,接受错误的历史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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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456 的确,演艺一行现在不但没人鄙夷,反而炙手可热,以至仰慕。然而几十年前还不是这样,三四百年前就更不是。那时,操此业者谓之俳优,而优与倡并称,为社会最低贱者之一。为什么?因为两条:第一,这行纯属买与卖关系,有人买就得卖,掏钱者皆可颐指气使,卖艺之人毫无尊严,其去青楼既未远,之于乞丐也仅半步之遥——所以,演艺者首先从人格层面被歧视。第二,古人“家”观念很重,“家破”与“人亡”同属人生绝境,而卖艺者恰为萍漂蓬转状态,他们一生“跑码头”,在哪儿都无根无柢,迹近流浪,在土地依附、乡土观念根深蒂固的古代,他们的可悲就好比欧洲人眼中的吉卜赛人——这是另一种歧视,社会层面的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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