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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珠香玉笑”、“水软山温”,简直成了浊水淤渠,无穷荒秽。若是拿《板桥杂记》、《儒林外史》中所铺张的“河房风月”“旧院笙歌”来对照一下,那才要叫人笑掉了牙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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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描写,也获证于林语堂。他有一篇谈妓女之文,直截了当地称:“南京夫子庙前又脏又臭的秦淮河”。可见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南京的秦淮河已可比美北京的龙须沟,根本是污泥浊水,虽仍有“桨声灯影”,却跟风流蕴藉没什么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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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林语堂那篇文章,也犯了一点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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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盛夏的夜晚,黑暗将那条肮脏的小河变成了一条威尼斯水道。学士们坐在那可供居住的船只上,倾听附近那来回游动的“灯船”上歌伎们唱着的爱情小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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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写的是明末。他所犯错误就在于,以为明末的秦淮河已经“肮脏”。据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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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凿自祖龙,水由方山来,西流沿石城,达于江。当春夏之交,潮汐盛至,十里盈盈,足恣游赏;迨秋季水落,舟楫不通,故泛舟者始于初夏,迄于仲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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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凿于秦始皇年代,水源在方山,不过,那点水源微不足道,历来得仰仗长江,夏季江涨而倒灌则水沛,仲秋复枯,实际是条季节河。那么,当秦淮河还保持这特点的时候,是不至于脏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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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特点何时失去,笔者不能说得确切。珠泉居士为乾隆时人,以这一点看,起码那时秦淮尚非“肮脏的小河”。但清末一定是了——姚鹓雏提到,晚清举子已经拿秦淮河的肮脏作对子,以讽刺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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尿粪血脓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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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监廪增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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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样脏物,对应应举者的五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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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我们也不知道,是肮脏益甚呢,还是清末以来一直都差不多,总之姚鹓雏以自己眼睛看过去:“望过去黑沉沉胶腻腻一片清波……风过处,端的使人肠胃翻身,五脏神也要溜之大吉。”[5]听起来真是让人难以招架。以今所见,秦淮虽确实不像活水的样子,却尚不至于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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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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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权为引子。所以绕个弯子从十里秦淮讲起,主要是这背景对于理解柳敬亭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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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读过《桃花扇》,便知他不单是剧中人,且是活跃角色。男主人公侯朝宗刚出场,他随后也出现了,比李香君露面还早。和侯、李一样,他在剧中是少数几个贯穿始终的人物,直到失散的侯、李在栖霞山重逢,他都陪伴在旁。这些情节,其实是虚构。不过,孔尚任的虚构来自一个基本事实:在崇祯、弘光间的秦淮河畔,柳敬亭是响当当的人物,与很多东林、复社文人过从甚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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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此人,如今一般都认他是大说书家。黄宗羲写的那篇传记,被收入中学课文,他的事迹因此也流传甚广。但这篇课文,并非黄宗羲原文,而是经过了教材编辑者的关键性删节。由于这种处理,作者原意不仅大变,实际还被引向了相反的方面,而留下来的柳敬亭,完全被当作一位艺术大师突出着。我暂不揣测教材编者出于何种原因做这种删改,但我知道,它对柳敬亭其人其事给予了严重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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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讲相对次要的一种误导,即今人、古人对于说书及说书艺人的时代视阈之差。刊落之后的黄传,完全成了一篇对柳敬亭不吝赞美与惊叹的颂文,而以黄宗羲的大儒名公身份,很容易让人以为,在古代,表演工作者可以享有社会的推崇和敬重。这是很大的误导,会让学生不经意间就模糊了古今,接受错误的历史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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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演艺一行现在不但没人鄙夷,反而炙手可热,以至仰慕。然而几十年前还不是这样,三四百年前就更不是。那时,操此业者谓之俳优,而优与倡并称,为社会最低贱者之一。为什么?因为两条:第一,这行纯属买与卖关系,有人买就得卖,掏钱者皆可颐指气使,卖艺之人毫无尊严,其去青楼既未远,之于乞丐也仅半步之遥——所以,演艺者首先从人格层面被歧视。第二,古人“家”观念很重,“家破”与“人亡”同属人生绝境,而卖艺者恰为萍漂蓬转状态,他们一生“跑码头”,在哪儿都无根无柢,迹近流浪,在土地依附、乡土观念根深蒂固的古代,他们的可悲就好比欧洲人眼中的吉卜赛人——这是另一种歧视,社会层面的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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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歧视的根源,如今都不在了。商品经济席卷一切,百业皆不脱“买卖”二字,包括古人目为大雅的文学,自有职业作家以来,实质不也是“买卖”?至于那种与故土厮守终老的“家”的观念,也早被社会的解放、交通的发达击得粉碎,每个人一生都飘浮不定、都在“流浪”,或者都“无家可归”——从甲地到乙地,甚至从甲国到乙国,有几人不是“客居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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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文化价值观也大变。旧以演艺乃贱业、以从业者为戏子,今则登上“艺术”殿堂、获“艺术家”之称誉,这有如霄壤的跨度,只要问问侯宝林一辈的艺人,并不难于求证。六七十年前,相对已属“现代”,尚不能对艺人有真正尊重,何谈三四百年前?当中学课文经一番删削,把黄宗羲《柳敬亭传》变成对一位“艺术家”的礼赞时,既悄悄地用当代视角阉割了历史,也让柳敬亭其人其事迷失本相。不过,始作俑者并非中学教材,以我看到的论,建国后围绕柳敬亭故事即开始进行新的解释。这种解释,以“古为今用”的当代意识形态为背景,而中学课文不过是承其思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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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敬亭事肯定是个传奇,否则不会流传到今。然而,是怎样的传奇,抑或因何传之为奇,今人所知道、所认识的,却已非原样原义。这种差别,也和故事发生地秦淮河一样,名为一物而面目全非。本文所欲做的,便是还柳敬亭故事于明朝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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