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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11 回顾这些,与龚鼎孳故事的一个特定内容有关——当时,他真正出名、遭人诟谇、举世哗然的情节,就是他的“不死”及“不死”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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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13 《明季北略》“从逆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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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15 龚鼎孳,南直合肥籍……官兵科。伪直指使。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所娶秦淮娼顾媚也。[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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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17 这记载的出处,应该是马士英为动议惩治南还诸臣,所上的《请诛从逆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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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19 龚鼎孳降贼之后,每见人则曰:“我原要死,小妾不肯。”小妾者,其为科臣时收取秦淮娼妇也。[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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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21 在马士英,这必是作为最得意、最煽情的证据抛了出来。龚鼎孳扮演着近来东林、复社的急先锋,在京城一向对门户、声气标榜最力。然而请看此人嘴脸,不但畏死倖生,原由还如此卑污不堪——是为一个“小妾”,而这“小妾”竟然还是“秦淮娼妇”!莫非在他那里,先帝连娼妇都不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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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23 可想而知,在那样的年代,此爆料一出,人们将如何为之色变。即便远隔三四百年的我们,见到那样的表白,也不禁揉揉眼睛,仿佛不能相信。在我而言,“龚鼎孳”三个字之所以深深刻在脑海,起初纯粹因为这句话。假使他仅只是一位“贰臣”或今人所谓“叛徒”、“卖国贼”之类,我多半感觉不到什么兴趣,那种人史上多如牛毛,而他显非其中最昭著者。然而,当着那种情形而公然讲“我原要死,小妾不肯”的,以我所知,从古到今好像只此一人。我实在被他引动了莫大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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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28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816]
1706246129 野哭:弘光列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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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31 事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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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33 马士英并非与人闲谈时,而是在正式的奏呈中举其事为例。出于此,我们如断言纯属他的捏造,大概不尽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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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35 他或许并不掌握事实本身,但比较可能的情况是,他有消息来源,或至少别人问起出处时,能回答得上来。总之,就像老话讲的,无风不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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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37 作为从旁观察者,我们自然努力去找线索,也模模糊糊好像发现了一点。顺治四年(丁亥,1647)龚与顾景星在丹阳舟中意外相逢,互赠诗篇。顾诗有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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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39 杨舲风急正中流,意外逢公海畔游。拜起立年同堕泪,酒行坐稳更深愁。当年梦哭羊昙路,此夕真疑郭泰舟……[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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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41 羊昙,典出《晋书•谢安传》,感旧兴悲之意。顾景星于是句下面自注“闻公难”,意思是曾听说龚鼎孳在国难中死了。而龚鼎孳和诗答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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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43 吴船楚语隔中流,招手相看续旧游。多难感君期我死,著书空老益人愁……[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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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45 他在“多难感君期我死”句下也有自注:“赤方集中有吊余与善持君殉难诗”,善持君,便是顾媚。从顾、龚互答的上下语意看,顾景星当时听到的“死难”传闻,只及龚本人,不包括顾媚,但龚鼎孳自注,却主动提到了顾媚。这个微细区别可以玩味,似乎一提到有关死的问题,记忆就本能地与顾媚联系在一起。这是怎样的联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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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47 一直以来,对这句名言大家注意力都在“小妾不肯”上。那也的确最让人惊骇,一见这四个字,鄙夷之心油然而生,如孟森先生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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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49 芝麓于鼎革时既名节扫地矣。其尤甚者,于他人讽刺之语,恬然与为酬酢。自存稿,自入集,毫无愧耻之心。盖后三年芝麓丁忧南归,有丹阳舟中值顾赤方,是夜复别去,纪赠四首,中有“多难感君期我死”句,自注“赤方集中有吊余与善持君殉难诗”云云。生平以横波为性命,其不死委之小妾,而他人之相讽者,亦以龚与善持君偕殉为言,弥见其放荡之名,流于士大夫之口矣。[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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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51 事之两端,一头国难、一头小妾,判若云泥。而龚鼎孳为小妾而舍国难,其所宜乎唾弃,在所有人恐怕都不假思索。我自己第一次见这句话,目光也完全落在“小妾”上。对于我们“臭男人”,“小妾”云云实在吸引眼球,很难越过它首先注意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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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53 直到发现了孟森的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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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55 误读的凭据,是孟文这一句:“于他人讽刺之语,恬然与为酬酢。自存稿,自入集,毫无愧耻之心。”它是针对龚诗“多难感君期我死”及自注“赤方集中有吊余与善持君殉难诗”之语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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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57 读《横波夫人考》的时候,我还没读《定山堂集》,更未读到《白茅堂集》,故于孟氏评论欣然接受,同样做出代表龚鼎孳恬不知耻的裁判——及至读了龚、顾二人原诗(已引于前),这才发现,孟氏或我们大家的理解全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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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159 首先,顾诗非“讽刺之语”。顾景星“当年梦哭羊昙路”句的自注“闻公难”,讲得很清楚,当年他听到了龚鼎孳死难的消息,为此才于梦中一哭。龚鼎孳诗句“多难感君期我死”,则是对顾“当年梦哭”的回答。他们双方,一方并无“讽刺之语”,另一方更不是明知他人讽刺自己,却厚颜地“恬然与为酬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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