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24616e+09
1706246160
1706246161 其次,“多难感君期我死”的“感”字,没有半点轻薄谑浪的意思,却是对契怀知己的深切感念。其中的心情是,满世界都把他看扁,唯独顾景星这样的至友才深知他、了解他、不会误解他。当年顾景星梦中一哭,表明他面对龚死难的传言没有怀疑,在龚鼎孳看来,这种不怀疑,非心灵相契不能致。故而,他写下那个“感”字,分量极重,虽只一字,实有万语千言,断然不会出于“恬然”和“无愧”。
1706246162
1706246163 我以为,但凡读到了顾诗原句,或但凡知道“多难感君期我死”的由来是顾的“闻公难”,对其语意就很难发生误解。所以我斗胆推测,孟森先生写《横波夫人考》时,没有读到《白茅堂集》。
1706246164
1706246165 从孟森的误读,我又忽然意识到过去对“我原要死,小妾不肯”,太专注于“小妾不肯”,而忽视了前半句。一见到“小妾不肯”,我们就被道德点燃了羞耻心,而忘记打量一下作为完整的一句话,龚鼎孳究竟在说什么。于是,我开始审视“我原要死”四个字。
1706246166
1706246167 从字面来说,“我原要死”可能有两种意思。一是说有死的想法和打算,而未实行;一是说已经付之行动,结果却没有死成。顾景星说“闻公难”,证明当时确实传出了龚鼎孳死难的说法,这传闻本身的存在,不必怀疑。然而,它究竟是空穴来风,还是也有其事呢?
1706246168
1706246169 有三件材料。年代最早的一件是《顺治元年内外官署奏疏》所收启本:“流寇陷城,夹拷惨毒,胫骨俱折,阖门投井,为居民救苏。”[42]其次是严正矩《大宗伯龚端毅公传》:“寇陷都城,公阖门投井,为居民救苏。”[43]从词句看,严传所本应为前者。最后一件,是龚鼎孳《绮罗香•同起自井中赋记,用史邦卿春雨韵》一词:
1706246170
1706246171 弱羽填潮,愁鹃带血,凝望宫槐烟暮,并命鸳鸯,谁倩藕丝留住。搴杜药、正则怀湘。珥瑶碧、宓妃横浦。误承受、司命多情,一双唤转断肠路。
1706246172
1706246173 人间兵甲满地,辛苦蛟龙外,前溪难渡,壮发三千,粘湿远山香妩。凭蝶梦、吹恨重生,问竹简、殉花何处。肯轻负、女史苌宏,止耽莺燕语。[44]
1706246174
1706246175 该词写作时间不明(既像当时所写,又像事后追记),而意象众多,几个紧要字眼意思大约如下:上阕,“宫槐”指崇祯缢死,“烟暮”指闻讯时分为当日傍晚,“并命鸳鸯”指顾媚同死,“怀湘”指思效屈原,“误承受、司命多情,一双唤转断肠路”指死而不成(与“为居民救苏”合);下阕,“兵甲”指闯军,“前溪难渡”指无逃路,“壮发三千”指愁绪,“蝶梦”指虚实和生死幻化,“苌宏”——即苌弘,周代忠臣,清避乾隆讳而改——借指内心。
1706246176
1706246177 这三个材料,与顾景星所陈的“闻公难”不谋而合,但有一个问题,均出龚之自白,真伪无从断之。假如龚鼎孳的结局是投井而死,什么疑问也没有;事实却是,他没死、还活着。然而从逻辑上说,活着的事实并不能否定有过死的尝试。究竟如何呢?他逢人就说“我原要死,小妾不肯”,关键在于,这是对经过的陈述,还是对责任的推托。分野就在这里。如果是推托,当然如大家历来解读的,“其不死委之小妾”,不必多言,他只能被视为无耻之尤。但如果是陈述,亦即假如他是简单概括一下活下来的经过,这个句子,就有重新理解的必要——比如,可能包含这样的情节:他和顾媚自杀过一次,但被人救活;之后,他想再次自杀,顾媚却没有勇气尝试了,并求他陪自己一道活下去。
1706246178
1706246179
1706246180
1706246181
1706246182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817]
1706246183 野哭:弘光列传 七
1706246184
1706246185 我倾向于把它看做陈述句。证据自然没有,但从情理角度品鉴,倘使此语之出,意在文过饰非,则如此鲜廉寡耻之言,效果只能适得其反。人的行为都出于自利,此为本能,即便给人定罪,也得推其合理动机——除非我们认为,龚鼎孳到处对人讲这句话,目的是要自增其丑。所以作为推理,我觉得他是在陈述什么。但事情本身太过离奇,超出“正常人”的心理和价值观之外,看上去反而像是狡辩和抵赖。
1706246186
1706246187 那么,横亘在龚鼎孳与我们这些“正常人”之间的障碍何在呢?显然是“小妾”。“小妾”者,旧时所谓侧室、小老婆,今之所谓“小三”、“小蜜”。在我们男权的视角下,或者是生育工具,或者是性特权,或者是私有财产,或者是花瓶、玩物,以至冶荡、恣欲、淫猥之类的表征。尤其这位“小妾”,就像马士英为了突显龚鼎孳的丑恶,马不停蹄地点到的,“其为科臣时收取秦淮娼妇也”。对这种“身份”,我们很难抱以尊重。我们或许也愿意与她们取乐,但绝不能在心理上给以接受,脑子里都免不了装着西门庆的那句口头禅“贼小淫妇儿”,贱之、蔑之。
1706246188
1706246189 我不知道龚鼎孳是否完全越出了男性的普遍心理。我能肯定的是:单就顾媚这特定对象而言,龚鼎孳没有西门庆意识;此时此刻从他嘴里说出的“小妾”一词,与“贼小淫妇儿”毫无关系。相反,他视她为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女人,甚至喻以自己的“宓妃”。前面所引的《绮罗香》中“珥瑶碧、宓妃横浦”一句,径出《洛神赋》“珥瑶碧之华珺”,而曹植说:“斯水之神名曰宓妃”[45]。
1706246190
1706246191 龚以宓妃比顾媚,是把她摆到心中
1706246192
1706246193 女神的位置上。但同一个女人对于其他男人,却只是“贼小淫妇儿”。我们不能责怪大家何不与龚鼎孳一道,将某位妓女视为女神;然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毕竟龚鼎孳自己有此感受,他也正是带着这种旁人所不知甚至不能理解的感受,说出了“我原要死,小妾不肯”那样骇世惊俗的话。这足令说者一副心肠,听者另一副心肠。在龚鼎孳,或许是掏心剖腹;旁人却一片哗然,以为人间丑秽无逾乎此。
1706246194
1706246195 这当中,显然有个巨大的落差。当事者本人,与社会舆论之间,视阈不同,处境不同,价值观更不同。
1706246196
1706246197 于是我们想到,有些历史公案,除开一眼可见的大伦大节,还隐藏着个体自我价值问题。大是大非面前,我们总是强调个体去承担对于社会整体的责任和义务,这并不错;但与此同时,个人心灵的安放是否全然不必予以考虑,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主流的态度,尤其历来中国的主流态度,置个人于无条件牺牲的位置。这样的习惯见解,至今我们仍没有多少动摇。但我们也通过与异质文化的接触,了解到有采取其他看法的可能。比如,在不伤害、损害社会整体利益前提下,对个体的苦衷持宽谅态度,从而在历史观和伦理观中,增加对个体的考虑。我们的社会,还不能普遍做到这样,但作为方向,一般都不否认那是更文明、更善意,也更利于历史进步的。我们曾经讨论过“杀降”的问题。古代世界一致认为投降乃极丑恶极可鄙的行为,不但本方所痛恨,即在敌方也视如草芥而往往大开杀戒。中国直到清末仍有此心态,李鸿章平苏州后,杀太平天国降军据说达二十万,以致他的盟友常胜军统帅戈登、英军驻华陆军司令柏朗等人怒不可遏,要求解除其苏抚之职,否则就要攻击淮军。[46]如今,对于战败而降,我们虽仍不能捐弃鄙视的心理,却至少在行动上接受了不得歧视俘虏的国际公约。这种不歧视的道理就在于,国家、民族整体利益的正当性,并不表现为对个人的无度索取。
1706246198
1706246199 这是我们和龚鼎孳时代的不同。当时他身为臣子,“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辄复畏死倖生”,便是有罪,可以立断为失德之人。我们则不然。我们会问以下几个问题:他做到了什么?没做到什么?在没有做到的方面,原因是什么?可以为常理所接受,还是不可接受?当问题来到这些层面,只停留在某些抽象义理上,我们所见将不比乾隆皇帝更多。对历史当事人来说,生活与生命,每一步、每个瞬间都是具体的。他们从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体验中,获得认识、感受和价值。在龚鼎孳而言,能否“为国难舍小妾”,并非道义箴规那样明了易断,而要面对唯个人所自知、亦唯个人才承担的处境。为此,我们在对龚鼎孳人格高卑做出评判前,最好先探一探龚、顾关系的始末。
1706246200
1706246201
1706246202
1706246203
1706246204 龚鼎孳小像
1706246205
1706246206 着便服、持书卷,如同一位布衣。他让人给自己留下这样一幅小像,应非无意。
1706246207
1706246208
1706246209
[ 上一页 ]  [ :1.7062461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