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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并未立即携归。根据我们隐约知道的,龚鼎孳希望顾媚感到被郑重和慎重对待,并非寻常那种“某地一游,购得一妾”。总之他只身还京,做必要的筹备。顾媚仍留南京,但断绝应酬,暂时算是“待字闺中”,就像孟森所说“必已为金陵外宅”,“已正名为闺人,而尚居金陵”。[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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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等,竟一年有余,因为发生了意外。就在当年十一月,清兵大举入塞,京畿危殆,山东尤惨,当时提兵北援的史可法在家书中写道:“北边破了五七十州县,不知杀了多少人。昨山东济南满城官员家眷,都杀绝了。真是可怜!”[56]南北路途,由此隔断。史可法本欲将逃到天津的父母接来南方,也束手无策,告以“俟至春间,仍坐船回南为是,不可冒险而行”。[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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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如此的波折,翌年秋,终于盼到顾媚北上的消息。龚鼎孳以“得京口北发信”为题,写了一首《贺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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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馆安排静。待珠轮、逐程屯札,柳旗花令,预遣探香乌鹊去,露洒星桥玉冷。可曾见、卢家官艇,金字虎头青鸟印,押红泥、遮抹春愁影。骑凤月,破烟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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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箱泪叠朱丝剩,试芙蓉、两行宫烛,对摊芳信。薇雨细揉弹事笔,温熟低心软性,料锦鲤、今番情定。雾幔晴衫深打叠,怕秋棠、不耐商飙劲。因早雁,嘱君听。[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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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静待着新人,每程的驻发,都在望眼中记惦;派出使者前去探迎,等候之人独自于夜晚烛光下摊开“芳信”,读视萦想;忽念到秋风渐起,怕南来的花朵般娇娃,不禁北地凌厉的风寒,特意再寄鸿书,细予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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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媚是娼妓出身不假,然面对如许心声,我们若视龚、顾相遇为狎邪,或将龚之娶顾,等同于现在有钱势者包养“小三”,应当过意不去。他们之间发生着爱情,是无疑的。他们的情意,不比其他倾心相结的男女来得浅薄或猥陋。考虑到顾媚的身份,或许恰恰应该说,龚鼎孳的爱不光真诚,还有一种难得的干净。须知,这在他并非一时一地,而是始终保持了这种感情成色。不要说是四百年前,即便偏见、歧视已不能那样嚣张,种种自私卑劣的男性心理大为收敛的今天,这样的心地,又得能之于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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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媚显然深幸自己不曾错看。她用行动表达着内心的满意。两人聚首不久,龚鼎孳便获谴下狱。在爱意激发下,这位曾经娇骄二气十足的秦淮名媛,展现了所未有过的一面。龚有《寒甚,善持君送被,夜卧不成寐,口占答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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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落并州金剪刀,美人深夜玉纤劳。停针莫怨珠帘月,正为羁臣照二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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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猊深拥绣床寒,银剪频催夜色残。百和自将罗袖倚,余香长绕玉栏干。[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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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顾媚,与任何贤淑坚忍的普通人妻有何分别?他们相扶相持渡过这段灾厄,龚鼎孳的狱中之诗,多次吟到顾媚如何温暖和鼓舞了他。如《上元词和善持君韵》:“芳闺此夕残灯火,独照孤臣谏猎书。”[60]因了那柔弱肩膀的支撑,他意志从未颓落。另一首为顾媚生日而作的《生辰曲》,这样赞叹他的红颜知己:“吾家闺阁是男儿!”[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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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份感情,我们不忍接受“放荡之名,流于士大夫之口”的议论。有什么理由贬低他们呢?难道只因这对爱人不是结发夫妻?其实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真挚,以及患难与共的情操,都并不输于结发夫妻。这里,应该谈谈龚鼎孳与发妻的关系。发妻姓童,《板桥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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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配童氏,明两封孺人。龚入仕本朝历官大宗伯,童夫人高尚,居合肥,不肯随宦京师。且曰:“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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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是冷淡的。这种冷淡,我们虽不便臆测就是旧时代所常有的“包办婚姻缺乏爱情”,但可以确认:顾媚在龚鼎孳那里,名分是妾,事实是妻。远在合肥的童氏,并不跟龚鼎孳生活在一起。龚、顾之间,不是一夫多妻、一男数宠的关系,是事实上的专一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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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们总算明白,“我原要死,小妾不肯”中的“小妾”,是这么回事。假如“同起自井中”曾有其事,现在我们可以这样加以体会:一对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妇,刚熬过牢狱之灾,又经历了一次不成功的死亡,妻子惧怕了,男人再次想死时,她已无勇气尝试,而活的愿望却分外强烈,于是她求他不死,或者说,为了她而活下去——因为她好不容易才寻着这个对她倾心相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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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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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笔下,出现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有临难不苟免的史可法,有父亲殉国后便如孤魂野鬼的夏完淳,有降于清军然而却疯癫而死的阮大铖,也有毁家纾难却在晚年欣然承认清朝合法性的黄宗羲……他们无论是谁,我都感到难于三言两语了断,即便史上已有定评的人物。龚鼎孳既陷于闯、旋复降清,被认为满身污秽,甚至连他所归顺的清廷也把他打入另册。乾隆上谕之后,他的各种痕迹——除负面的以外——被下令抹去,不但作为公职行为所上奏疏遭封存,连作为诗人、作家创作的作品也在禁行之列。这种查禁,一直维持到清末光绪年间。可是,他究竟做过哪些实实在在的坏事呢?我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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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满清对他的嗛啣,并非嫌其对明朝失节,而是恶其对大清不专。看看他和那些著名的明遗民冒襄、杜濬、曹灿、余怀、顾景星、阎尔梅、邢昉、顾梦游、纪映钟、李渔等的友近,就可知他的心曲。他与钱谦益、吴伟业交厚谊深,非因同为“江左三大家”而互相借重,其实是同病相怜——都在或曾在清朝入仕,又都为此感到苦涩。他对评书家柳敬亭的热烈推重,一多半是夺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柳敬亭因和左良玉的传奇关系,成为明亡时刻复杂历史的象征,龚把他迎到北京,在京城士夫儒巾中广为推介,宴集酬唱,同叹兴亡。他屡屡凭借职务,保护甚至袒护明遗民乃至反清斗士,其中著名的例子,一个是傅山,一个是阎尔梅,其他还有姜、陶汝鼐等,这引起了顺治皇帝本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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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每览法司覆奏本章,龚鼎孳往往倡为另议。若事系满州,则同满议,附会重律。事涉汉人,则多出两议,曲引宽条。[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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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旨要他“明白回话”。《贰臣传》说,旨意既下,龚鼎孳“具疏引罪”却“词复支饰”,态度不能令人满意,“下部议应革职”,顺治还算开恩,决定给予“降八级调用”的处分。[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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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他入清后做过的好事,邓之诚这样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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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兵饷严急,赋敛繁兴,屡疏为江南请命,复请宽奏销案之被革除者。官刑部尚书,宛转为傅山、陶汝鼐、阎尔梅开脱,得免于死。艰难之际,善类或多赖其力,又颇振恤寒孤。钱谦益所谓长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几死。吴伟业谓倾囊橐以恤穷交,出气力以援知己。以是遂忘其不善而著其善,得享重名,亦由此矣。[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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