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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则忠,不死即品节有亏;死便光荣,不死就孬种。这好像在论是非,其实完全非理性,是道德怂恿下的一种极端心态。温州遗民叶尚高(一作尚皋)就不以为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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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自经于沟渎,何如托之佯狂,以嬉笑为怒骂,使乱臣失色,贼子寒心,则吾死且无遗恨也。故或赋诗以见志,或托物以寄情,或击柝于中宵,或持铎于长夜,无非提醒斯世,使人类不等于禽兽耳。[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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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体力行,以实际行动展示活着可比盲目的死,更体现是非。“尚皋婆娑市上,或歌或泣,或优人状。家有妻女,皆弃不顾。夜则偃卧市旁,或数日不食,如是者八阅月。”[26]明亡后足足八个月,装疯卖傻,为民族哭喊。“陈诗孔子庙,横甚。”因而被逮入监。这时,他觉得尽完了最后的气力,“一日,取毫楮作自叙,赋《绝命诗》,以手扼吭而毙。”[27]他曾拒绝死,而又终于死。在叶尚高的例子中,我们知道了怎样的死才非屈从于道德压力,而基于清醒的自我生命意志的贯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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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我们有出于崇隆道德目的而讴歌死、鼓励死甚至索取死的风尚,我们做过大量这样的宣传,去培养大无畏的狂热。在美国纪录片《重返危机现场》中,随“挑战者号”丧生的女航天员的母亲,没有说“为女儿献身感到骄傲”一类话,而是表示,对美国宇航局感到愤怒,认为他们应该为此承担责任。永远对生命的消逝抱以痛惜,是人类应有的正常的态度,也是当我想到写一写徐汧时,马上对自己耳提面命的一点。我们写他,不是为了宣扬死,他不是以对生命视如敝屣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笔下。对我来说,徐汧的意义,在于他所体现的历史内容和精神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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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死谈死,使其形而上,视为一种人本学命题,是哲学家喜欢的做法。此未为不可,但颇易步入歧途,使这样一件事、这样一个问题,诗化和绝对化。我曾经也热衷于摹仿哲学家思路,但现在,史学才是我所认为的更靠得住的方法。对明末士夫轰烈赴死的现象,我以为非做一历史的考察,才见得着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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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见得?让我们先从东邻日本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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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人以自杀倾向闻名。神风特攻队开了一种超限攻击法的先河,我颇怀疑,伊斯兰极端分子喜欢的“人肉炸弹”,是拜其启迪——毕竟神风特攻队对美军航母的自杀式撞击,比纽约世贸大厦遭袭早了半个多世纪。除在国家、民族的集体层面有此表现,作为个体,日本人也极易作轻生之想,而有举世无双的切腹仪式。黑泽明回忆日本战败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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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15日,为了听天皇宣读诏书的广播,我被叫到制片厂。那时我在路上看到的情景是永远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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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时候,从祖师谷到制片厂的商店街上,真有一亿人宁为玉碎的觉悟一般,非常紧张。有的老板拿出日本刀,拔刀出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刀身。[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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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历来我们从各种描写和叙述中得知,对自杀的崇尚,是日本人性情的一部分,甚至,是一种独有的文化,与生俱来、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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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却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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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日本权威说,这种自杀倾向在日本是新近出现的。是否如此,很难判断,但是统计表明,近年来观察者往往高估自杀的频率。按比例来说,上一世纪的丹麦和纳粹前的德国自杀人数比日本任何时代都要高。[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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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特别指出,古代日本武士自杀,是“为了免受不名誉的死刑,按照朝廷的命令而自杀”,“近代的自杀则是主动选择死。人们往往把暴力转向自己”。[30]这实际上是说,日本的自杀现象有不同的历史形态,是随着历史变化而变化的观念,而并非我们所想的什么民族原始根性和心理倾向。具体而言,古代日本武士选择自杀,是在必死的前提下,因为自杀较之处死更有名誉而愿就前者,其实是不得已和被动的;而比较普遍的主动自杀,“是新近出现的”,亦即进入近代史之后才发生的现象。既如此,原因自然也应到新的历史现实中寻找,比如近代环境下,日本新的民族意识、国家意识、国民意识等。就此附带表示一点看法:方今著名而频仍的自杀式袭击,主要根源想必也源自现实悲情,试图解释为文化和宗教特性,多半会是一种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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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日本人、日本文化并无研究,但据说《菊与刀》乃是一部日本学名著,出于这一点,我愿意对它的表述予以信任。总之,当时一旦从中读到日本人自杀问题的如上讨论,很觉耳目一新、大异以往,而留下深刻印象。眼下,当我试图对明末士夫大批死节有所解释时,又油然想起它的启示,恍然觉得我们的思考,也该从一时一地跳出来,到中国历史更广范围去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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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到的结果,颇引人入胜:一、依有朝代的历史来计,从夏到明,约历三千六百年,而显著出现这种现象的不足四百年,其余时间有个别例子而无群体行为。二、过去对死节现象作忠君的解释,视为后者衍生物,但历史实际与此对不上号,姑将有明确忠君论的春秋战国撇在一边,仅从“皇帝”制度建构以后算起,一千八百年左右,大部分时间忠君伦理都未形成死节的要求与舆论,虽然王朝更迭大大小小无虑数十次,什之八九并无普遍死节的情形。三、值得注意的,又有时间的先后——无独有偶,与自杀作为主动追求出现在日本相仿佛,死节之为中国士夫所尚,也是“新近出现的”,集中发生在中国王朝史的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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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点,就是两宋之际。当这朝代先为金人所击走、后为蒙古人殄没时,士夫间都弥漫着不屈的气息,从而发生较为普遍的殉节。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垂史的文天祥,只是诸多赴义者中今天妇孺皆知的一个,而同类抑或更加决绝的事迹和人物,彼时层出不穷。比如张叔夜,战败被俘押往金国,行至宋金交界处的白沟(今河北),“驭者曰:‘过界河矣。’叔夜乃矍然起,仰天大呼,遂不复语。”[31]翌日自绝。南宋最后一战厓山失利,时年四十四的丞相陆秀夫,背负九岁幼帝赵昺,君臣蹈海。万斯同《宋季忠义录》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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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幼君曰:“陛下不可再辱。”拜,起抱幼君,以匹练束如一体,用黄金玺硾腰间,君臣赴水而死。[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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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情景,至今思之,百骸犹震。而此讯传出后,“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33]地方上情形也很惨烈,潭州(今长沙)城破前,“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缢林木者累累相比。”[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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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宋史》《宋季忠义录》等书,这种记载累盈于目。而鲜明对照的是,以前却只是偶见于史。屈原的例子固然很早了,然而自他忧国自沉以来,屈子格调一直也谈不上蔚成风气。欧阳修撰《五代史》,是官史单立《死节传》之始,而情况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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