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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酉之夏,先人将殉节,仆誓必从死。先人呼仆而泣,谕之曰:“我固不可以不死,若即长为农夫以没世可矣。”仆死志未遂,故谨守先人之一言,至二十八年而不变也。[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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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若以为此乃托辞,也不足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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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免犯些嘀咕:即便当初因病错过,以后仍有的是机会,何以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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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当时对于徐枋,死相对容易,活下去反更艰难。这一点,待我们将他后五十年岁月细细看过,不难知悉。眼下,先讲一点时代的隔膜——几百年来,道德观隔如霄壤,古人的内心世界,我们往往已无法走近。关于徐枋“誓必从死”而未死,可着重体会他所说“命之曰”、“谕之曰”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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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涉及的是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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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孝”之一字,至今也仍常言及,古意却已宕尽。今人言孝,指对父母感恩、报恩,实即“爱”的一种。而在古人,严格说,孝并非情感概念,至少不能只以情感视之。爱,不是孝的前提或根芽。子之孝亲,并非因爱而孝,在于不得以不爱为由而不孝。孝乃天经地义,没有理由、不得推托。为人之子,无论父母如何待你,或你认为父母待你如何,都必须尽孝。否则,对父母满意则孝,不满意则不孝,岂有此理?进而言之,由于孝本乎责任和义务而非感情,其之落实便明确地归之两个字:服从。“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不论父母让你做什么,也不论你以为他们对与不对或有无理由拒绝,都得不折不扣执行,绝不违命——这才是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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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清孝的原义,我们乃明白,为什么徐枋“誓必从死”,最后却将这念头熄灭而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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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遗言很清楚:他不能死,他得活着。徐汧此嘱,可能是怜惜儿子年轻,可能是为了家族血脉有续——原因我们不多揣测,总之,徐枋必须遵照。这就是“命之曰”、“谕之曰”的含意。命、谕一类字眼的分量,今天多不能体会,此处却非体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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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汧不单命他活下去,还规定了活下去的方式:“长为农夫以没世”。这是更关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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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为农夫以没世”,直译是“当一辈子农民”。但我们又遇到了古今言语的隔阂,当真理解为“当一辈子农民”,我们对徐汧究竟在说什么,就不能读懂。“农夫”在这里非指农民,而是一种生存状态。大家知道过去有“养士”一词。古代士阶层本身不事生产,支取俸禄以存,是靠国家养着的,故称“养士”。既为国家所养,就得听命、服从、效忠国家,这叫食人之禄、敬人之事。农夫正好相反,寸丝半粟皆取诸己,不靠人养,自奉自给。因而很好理解,“长为农夫”,实际是要徐枋彻底退出士的行列。说白了,徐汧命令儿子,终身不做清朝的官、不食其禄、不为它做事。崇祯十五年(1642)徐枋已经考取举人,有正式的做官资格,这资格到清朝仍然有效。满清定鼎之初,干部稀缺,需要大量知识分子,曾在各州县发榜“征贤”,甚至到处派公人“缉拿隐逸”。显然徐汧已料到如此,故遗此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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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命”之“严”,不是严厉的意思,好像徐枋是个官迷,徐汧知子莫如父,为此给他下了这道死命令。并不是那样。这里的严,是指严峻。假若一个人自从生下来,便以将来做官为旨归,围绕他的教育和养成也都以此为计划,除此以外再无长技,而一旦断了此路,还得活下去,徐枋的未来就是这样。他已经二十四岁,任何实际的养活自己的技能,一丁点儿没有。父亲立下“长为农夫”的规矩,只给他原则,不告诉他办法,实际是空洞的。怎样去做那个“农夫”,完全要靠他自己来落实和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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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尚属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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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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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道难关,不是如何活着,是不被活着所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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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死后大约四个月,发生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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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法(徐枋表字)匿身松陵,全发被获,长立不跪,叩亦不答。主者无如何,乃髡而释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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髡,就是剃发。满人发式,髡其前顶,而以脑后之发结辫。中国则自古任其自然,幼年散发披肩,成人束发而冠。清军入关后,最初仅规定出来做官的须改满人发式,对民间无要求。乙酉年五月下江南后,却突然改变政策,在全国不分阶层全面推行薙发令。当时,徐枋隐姓埋名,匿身乡间,终还是被捉住而惨遭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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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惨”字,今天大抵也不知从何说起了。事情本身,无非关乎几绺头发,何伤大雅?如今,谁又在乎换换新的发型呢?历史沧桑,有时确实让人哭笑不得;同一桩事,今人觉得或仅涉趣味、时尚,古人却目为性命交关。打个比方,按那时中国人心情,把头发剃作满人那副模样,就好比业已习惯以衣裹身的文明人,突然被强迫赤身裸体,或如野人一般仅以树叶、兽皮遮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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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如何可以接受,又如何不激起拼死抵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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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明清鼎革一段,人往往以为,满清灭明引发了尖锐民族矛盾。实则细细考究,单论明朝灭亡本身,并未如何造成巨大冲击。江南初下,各地都还平伏。清军占领南京后,一路东进,颇称顺利。计六奇在无锡目睹清军过境,有“观者如市”[11]的描述,民间态度可谓处之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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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陡起,全因那条薙发令。此令既下,旬日之间,江阴、嘉定、松江、无锡、吴淞等地义帜遍树,烽烟四起。那么,满清本可“平稳过渡”,却为何惹是生非,死活要搞薙发令?其实,双方对此事的读解是一样的。汉人把薙发视为亡国奴标志,如刺于罪犯额上的金印。满清则对汉人心理明镜高悬,知他们虽“观者如市”,暗中还是以文明人、优等民族自居,而视胜利者和新统治者为野人部落;所以,决意借薙发令打掉其自尊心,令彼知悉今日世界乃何人之天下,以及谁是主子、谁是奴才,胆敢不遵,格杀勿论,“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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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头发或发型,成了1645年中国的殊死主题。如今,听说过“嘉定三屠”、“江阴八十天”的人总还有一些,然而,知道这些大血案完全都因薙发令而致,恐怕是不多的。在此我们却可明言,若无薙发令,根本不会有那些惨剧。多少人为此死去?整座江阴城,最后仅剩躲在寺观塔上隐蔽处的五十三人[12],嘉定“浮胔满河,舟行无下篙处,白膏浮于水面”[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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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把徐枋受髡放置在上述大背景下,来领略他的奇耻大辱。应该提到的背景还有,乃父徐汧是为不受薙发之辱匆匆自尽,徐枋最尊敬的两位父执杨廷枢、陈子龙,他的经师朱集璜(《朱子家训》作者朱柏庐之父),也都为反抗薙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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