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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36 这如何可以接受,又如何不激起拼死抵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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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38 说到明清鼎革一段,人往往以为,满清灭明引发了尖锐民族矛盾。实则细细考究,单论明朝灭亡本身,并未如何造成巨大冲击。江南初下,各地都还平伏。清军占领南京后,一路东进,颇称顺利。计六奇在无锡目睹清军过境,有“观者如市”[11]的描述,民间态度可谓处之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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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40 波涛陡起,全因那条薙发令。此令既下,旬日之间,江阴、嘉定、松江、无锡、吴淞等地义帜遍树,烽烟四起。那么,满清本可“平稳过渡”,却为何惹是生非,死活要搞薙发令?其实,双方对此事的读解是一样的。汉人把薙发视为亡国奴标志,如刺于罪犯额上的金印。满清则对汉人心理明镜高悬,知他们虽“观者如市”,暗中还是以文明人、优等民族自居,而视胜利者和新统治者为野人部落;所以,决意借薙发令打掉其自尊心,令彼知悉今日世界乃何人之天下,以及谁是主子、谁是奴才,胆敢不遵,格杀勿论,“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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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42 于是,头发或发型,成了1645年中国的殊死主题。如今,听说过“嘉定三屠”、“江阴八十天”的人总还有一些,然而,知道这些大血案完全都因薙发令而致,恐怕是不多的。在此我们却可明言,若无薙发令,根本不会有那些惨剧。多少人为此死去?整座江阴城,最后仅剩躲在寺观塔上隐蔽处的五十三人[12],嘉定“浮胔满河,舟行无下篙处,白膏浮于水面”[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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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44 我们要把徐枋受髡放置在上述大背景下,来领略他的奇耻大辱。应该提到的背景还有,乃父徐汧是为不受薙发之辱匆匆自尽,徐枋最尊敬的两位父执杨廷枢、陈子龙,他的经师朱集璜(《朱子家训》作者朱柏庐之父),也都为反抗薙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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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46 所以,先要蒙受这个耻辱、忍住死的冲动,继而又带着这样的痛楚、顽强活下来,事中事后对徐枋都是可怕的折磨。徐枋于这遭际,自称“偷生苟活,致毁体辱亲。”[14]《答吴宪副源长先生书》悲愤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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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48 因变姓名,匿迹芦中,濒死数番,流离四月。意或可以徼倖万一,不谓更罹意外,身婴骇机。当是时,全发被戮,早见先人,未始非初心也,而事与心左,复受髡刑。[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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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50 他的用词是“被戮”,认为等于死过了一回。经历此事,身虽犹存,感觉却如百孔千疮。可以想象,当他挺直身躯,一语不发,仰受耻辱,“活着”怎样变成了冷酷的刑罚。倘听从于内心,他必愿一死;难就难在父命在身,竟不能死——他的用语是“偷生”和“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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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52 他与父亲的生命,也许都在于证明什么。不同的是,徐汧用死,徐枋却必须用活着来完成。后者其实是更难的。五十一岁那年,他检视既往,郑重地说:“二十八年未尝有一转念,未尝萌一退心”。此语的分量,在于说这话的人内心已无生理,生命每分每秒都仅剩下痛苦,然而却要咬牙坚持。有时我想,当徐汧要求儿子活下去时,大概未曾替他虑到这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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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57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844]
1706247558 野哭:弘光列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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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60 甲子(1684)秋,国亡四十年之际,徐枋编定其文集《居易堂集》,为之序。曰:四十年来“束身土室,与世诀绝”[16]。又曰:“前二十年不入城市,后二十年不出户室。”[17]这是他对自己“死志未遂,苟存于时”生涯的基本概括。此等情状,我们今天也有一词,叫“自闭”,自我封闭。乙酉年后,徐枋用以抵抗现实的唯一办法,就是完全自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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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62 头四个月,显然是为逃避薙发,他变换姓名,藏身吴江乡下一朋友处,终于还是“全发被获”。翌年(1646),草葬父亲于长洲县金墅镇,遂结庐于墓,此即“居易堂”,其文集取名于此。墓地应处偏远,《徐俟斋先生年谱》引《苏州府志》:“金墅镇在长洲西北五十里。”又在提到有朋友来墓庐看望时,称“徒步至先生山居”[18],想来人迹罕至。这段居易堂时期,凡十二载,止于165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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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64 由于发生逋赋麻烦(稍后叙之),他连安居也不能了。1659年,避迹积翠山寺,“依穹窿南宏大师”。1660年,避迹邓尉山青芝山房。1661年,避迹梁溪常泰山某寺。1662年,避迹秦余山(即阳山,秦余是其战国古称)。四年播迁四地。1662年冬,经灵岩和尚筹措,于天平山上沙村为徐枋筑涧上草堂,“先生自是不复移徙矣”[19],直至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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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66 故,“前二十年不入城市,后二十年不出户室”,非谓后二十年回到了城市、在城内居住但不出户室。其实是,前二十年虽不入城市,却因到处播迁做不到足不出户;涧上草堂安稳后,才不但远离城市,亦终于做到自闭茅屋,真正与世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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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68 生活中有自闭型人格,对与外部世界、人群打交道缺乏自信而离群索居,心理学所称“广场恐惧症”是也。徐枋的自闭,与此无关。他与外界隔绝,是竖一道墙,挖一道沟壑来保护自己。因为生活本身关系到一些非常实际的方面和内容,唯有把自己封闭,才能守住立场和父亲的遗命。1657年,因为贫困,徐枋不得不令长子孟然入赘苏州郑氏。这意味着,孟然离其左右回到城市。临行,徐枋作《诫子书》[20],长达万言,嘱以十事。这十件事,约略可见在徐枋那里,城市或人群聚集之处,对他构成哪些难题与潜在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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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70 前三件事相互关联,依次为“毋荒学业”、“毋习时艺”、“毋预考试”。里面的关系,今人不易明白。以我们看,学业即考试、考试即学业,徐枋却既要其子“毋荒学业”又命之“毋预考试”,岂不矛盾?其实徐枋并不怪异,反是我们处在误区。真学问与考试向来无关。当然,这里“毋预考试”之禁,有其特定含意,即不入仕途。科举考试,只是做官资格考试。不打算做官,考那玩意儿一点意义没有;反过来,既然参加科举,也不存其他解释,就是准备做官。我们知道,徐汧为子孙立下在清朝“长为农夫”亦即永不做官的规定,“毋预考试”之禁实由此来。但“毋预考试”之前,徐枋又有“毋习时艺”之禁,这需要单独解释一下。“时艺”,即八股文,是科举专用的文章套路。学做八股,目的完全在于考试,不预考试,它毫无用途,既不关知识教养,亦无增文才诗采。总之有关上述三事,徐枋付诸儿子的道理是:书要读、学宜为、心智须文明,但功名之念丝毫不能有。如果孟然一直在他身边,空对山林,徐枋不必有此担心。现在不同,既然无奈送子返城市,对那种环境下的诱惑、影响,必须考虑到,而给以严格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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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72 城市生活与徐枋准则的对立,从后几条看得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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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74 第四条“毋服时装”,粗心些,不免误为徐枋禁子“奇装异服”,犹如若干年前曾禁中学生穿喇叭裤之类。其实,“时装”在此,专指满人装束。以满人装束为大防的概念,现在当然早就没有了;不但没有,某年APEC中国峰会,竟将对襟、盘扣服式,命名为“唐装”,加诸各国元首之身。而真正的汉服,交领、右衽,广袖、博带。此又足为历史沧桑之一叹。清初有薙发令,但对服式上易汉为满并无强令,故而我们从那时所绘明遗民真容,仍见他们是明朝装束。但这究竟是少数,城市里已开始接受满服。这是因为,经过薙发令,汉人从风俗上的抗拒心已被化解,头既已剃,易装又何在话下?这更显得薙发令对满清统治确有纲举目张之效。正鉴乎此,徐枋对即将入城的孟然,才“反复再四以告诫”。他把用“时装”所暗指的满服,斥为“奇邪”,明白告以禁绝的原因:“况今之所为时服者……汝祖以不服此而殒身,汝父以服此而废弃,而汝独可以汙其身乎?”你爷爷即因不肯着此装而死,你爸爸即因不肯着此装而与世隔绝,难道你敢以此污染自己身体吗?“此而不遵,则非人矣。我即不知,尔先祖在天之灵亦必阴殛汝也。”话说得非常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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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76 第六条“毋游市肆”,开始便举孟子的例子:“孟夫子以亚圣之德,然幼志未定,邻屠酤则习屠酤之事,邻学宫乃为俎豆之容,而况于中下之童蒙乎?”市井驳杂,最易染人;有亚圣之德,尚因之移性,而况普通人?“屠酤”是隐喻,并不真指杀猪卖酒,而言“市肆”之污浊。污浊何在?当然是异族统治的现实。山高皇帝远,“山野”与“市肆”的本质不同,在于制度疏密。城市是高密度的政治空间,置身其内,久之就会适应,被它同化。徐枋最担心儿子入了城市,慢慢对异族统治习惯成自然。“我今与汝约,除入山省我之外,岁不过二三出,即至亲尊长岁不过一二出,无徘徊于街巷,无来往于市肆,键户一室,如在深山,经年累月,足不窥户,乃我子也。”指望孟然“大隐隐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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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78 第七条“毋预宴会”,第九条“毋通交际”,问题相关联。赴宴、交际,都涉及礼仪。现代中国,礼仪早废,晚近尤甚,如今宴集晤聚,行迹无拘,狂呼纵语,东倒西歪。从前不可以,有身份的人家自幼教以礼仪,使举手投足、音容笑貌皆有度,而后乃可待人接物。徐枋禁止孟然置身宴会和交友场合,基于两点。第一,乙酉国难时,孟然年方五岁,徐枋因决意与世绝,早就放弃对孩子的礼仪教习:“我自遭世变,决志终隐,世间礼数都已废绝,故汝年十八而登降揖让、周旋折旋之礼蒙然不知也。设大会宾朋,称觞为寿,他家子弟进退可观,而汝独形容木僵,举止生疏,不独见笑宾朋,亦且取嘲僮仆。”第二,旧礼蒙然不知尚在其次,重要的是万万不可学会“新礼”。交往频密即是入世,入世则必学当世交际之礼。“交际之礼,所从来久矣。然此为世人言之也,若隐居避世则不然。阮籍曰:‘礼岂为我辈设?’”借阮籍之口,以义不入清的明遗民为“我辈”,“礼”当然指满清习俗。那为入世者而设,“我辈”隐者用不着它,或者说,隐居避世题中之义之一,就是终身不习满俗。“故我十三年以来片纸不通于人间,一缕不入于吾室”,“汝今虽寄迹城市,然终当继父之志,从父之隐,若冒昧入世,非我子也。”后来徐枋师母逝世,徐枋自己不入城市,只好派孟然为代表前往吊唁。为此,专门致信好友葛瑞五,请他督导孟然:“惟吾兄敦古人之谊,教以隅坐随行之礼,勿作世法,则感荷无量。”[21]所谓“世法”,即随世而变的一套礼节,其中必然夹杂满人习俗,徐枋绝不欲其子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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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80 以上对孟然的告诫,正好供我们了解徐枋何以“不入城市”。这些方面都很实际,如欲回避、不沾,办法只有不踏进城市一步。曾有世交,忧其安危,写信劝他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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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82 空山不可久居,乡村多盗,剽掠之患,其小者也。近来匿影山阿者多不测之祸,维斗、卧子、公旦、彦林无辜惨戮,大可畏也。况妒贤之人此间不少,不以忠节仰慕,转以立节萋菲,每闻其言,不胜浩叹。倘有谗毁,做成机穽,谁能挽回?深为大兄虑之。今日之计,速速回城,与二哥同居,兄弟相依,和光混欲,可以乱处,可以避祸。[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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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584 清初,隐逸者往往有反清嫌疑。杨廷枢(维斗)就是在隐居地搜出罹难。鉴于这情势,朋友觉得人言可畏,万一有人饶舌,以此谈议徐枋,后果难料。徐枋见书作复,除申明父亲“长为农夫”遗言非遵不可,也谈了自己个性方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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