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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条“毋服时装”,粗心些,不免误为徐枋禁子“奇装异服”,犹如若干年前曾禁中学生穿喇叭裤之类。其实,“时装”在此,专指满人装束。以满人装束为大防的概念,现在当然早就没有了;不但没有,某年APEC中国峰会,竟将对襟、盘扣服式,命名为“唐装”,加诸各国元首之身。而真正的汉服,交领、右衽,广袖、博带。此又足为历史沧桑之一叹。清初有薙发令,但对服式上易汉为满并无强令,故而我们从那时所绘明遗民真容,仍见他们是明朝装束。但这究竟是少数,城市里已开始接受满服。这是因为,经过薙发令,汉人从风俗上的抗拒心已被化解,头既已剃,易装又何在话下?这更显得薙发令对满清统治确有纲举目张之效。正鉴乎此,徐枋对即将入城的孟然,才“反复再四以告诫”。他把用“时装”所暗指的满服,斥为“奇邪”,明白告以禁绝的原因:“况今之所为时服者……汝祖以不服此而殒身,汝父以服此而废弃,而汝独可以汙其身乎?”你爷爷即因不肯着此装而死,你爸爸即因不肯着此装而与世隔绝,难道你敢以此污染自己身体吗?“此而不遵,则非人矣。我即不知,尔先祖在天之灵亦必阴殛汝也。”话说得非常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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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条“毋游市肆”,开始便举孟子的例子:“孟夫子以亚圣之德,然幼志未定,邻屠酤则习屠酤之事,邻学宫乃为俎豆之容,而况于中下之童蒙乎?”市井驳杂,最易染人;有亚圣之德,尚因之移性,而况普通人?“屠酤”是隐喻,并不真指杀猪卖酒,而言“市肆”之污浊。污浊何在?当然是异族统治的现实。山高皇帝远,“山野”与“市肆”的本质不同,在于制度疏密。城市是高密度的政治空间,置身其内,久之就会适应,被它同化。徐枋最担心儿子入了城市,慢慢对异族统治习惯成自然。“我今与汝约,除入山省我之外,岁不过二三出,即至亲尊长岁不过一二出,无徘徊于街巷,无来往于市肆,键户一室,如在深山,经年累月,足不窥户,乃我子也。”指望孟然“大隐隐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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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条“毋预宴会”,第九条“毋通交际”,问题相关联。赴宴、交际,都涉及礼仪。现代中国,礼仪早废,晚近尤甚,如今宴集晤聚,行迹无拘,狂呼纵语,东倒西歪。从前不可以,有身份的人家自幼教以礼仪,使举手投足、音容笑貌皆有度,而后乃可待人接物。徐枋禁止孟然置身宴会和交友场合,基于两点。第一,乙酉国难时,孟然年方五岁,徐枋因决意与世绝,早就放弃对孩子的礼仪教习:“我自遭世变,决志终隐,世间礼数都已废绝,故汝年十八而登降揖让、周旋折旋之礼蒙然不知也。设大会宾朋,称觞为寿,他家子弟进退可观,而汝独形容木僵,举止生疏,不独见笑宾朋,亦且取嘲僮仆。”第二,旧礼蒙然不知尚在其次,重要的是万万不可学会“新礼”。交往频密即是入世,入世则必学当世交际之礼。“交际之礼,所从来久矣。然此为世人言之也,若隐居避世则不然。阮籍曰:‘礼岂为我辈设?’”借阮籍之口,以义不入清的明遗民为“我辈”,“礼”当然指满清习俗。那为入世者而设,“我辈”隐者用不着它,或者说,隐居避世题中之义之一,就是终身不习满俗。“故我十三年以来片纸不通于人间,一缕不入于吾室”,“汝今虽寄迹城市,然终当继父之志,从父之隐,若冒昧入世,非我子也。”后来徐枋师母逝世,徐枋自己不入城市,只好派孟然为代表前往吊唁。为此,专门致信好友葛瑞五,请他督导孟然:“惟吾兄敦古人之谊,教以隅坐随行之礼,勿作世法,则感荷无量。”[21]所谓“世法”,即随世而变的一套礼节,其中必然夹杂满人习俗,徐枋绝不欲其子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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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对孟然的告诫,正好供我们了解徐枋何以“不入城市”。这些方面都很实际,如欲回避、不沾,办法只有不踏进城市一步。曾有世交,忧其安危,写信劝他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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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不可久居,乡村多盗,剽掠之患,其小者也。近来匿影山阿者多不测之祸,维斗、卧子、公旦、彦林无辜惨戮,大可畏也。况妒贤之人此间不少,不以忠节仰慕,转以立节萋菲,每闻其言,不胜浩叹。倘有谗毁,做成机穽,谁能挽回?深为大兄虑之。今日之计,速速回城,与二哥同居,兄弟相依,和光混欲,可以乱处,可以避祸。[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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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隐逸者往往有反清嫌疑。杨廷枢(维斗)就是在隐居地搜出罹难。鉴于这情势,朋友觉得人言可畏,万一有人饶舌,以此谈议徐枋,后果难料。徐枋见书作复,除申明父亲“长为农夫”遗言非遵不可,也谈了自己个性方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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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本忤俗,未克三缄,即深自悔艾,而遇一时人,闻一时事,则当机辄发,嚼齿穿龈,不可复遏,以转喉触讳之人而欲周旋于箝语防口之世,一不可合也……来而不往,疵衅更生,即欲强事奔趋,而木强面目猝不能改,二不可合也。世纲日密,新法愈奇,而枋祖腊非王,衣冠犹旧,幸与樵牧为伍,略能自繇,一入城市,动皆桎梏,而必罹不测,三不可合也。[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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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自己第一口无遮拦,第二不肯趋奉,第三拒改衣冠,如此,断不宜城内生活。这样的人,到了城市,“则世人视之将同怪鸟,迹之所至,矰缴随之”,等于送死。既然进城是祸、不进城也是祸,而“遁荒则祸迟而或可免,入城则祸速而必无幸,均一祸也,何必去迟而就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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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诫子书》,而辅以这封信,我们对徐枋的不入城市,乃有比道德、人格之类较不空洞或更具体的了解与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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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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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问题在于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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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徐汧嘱以“长为农夫”,认为徐枋不出仕仍可生存,某种意义上是因为有家族田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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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有地六顷[24],阖族共有,称“义田”:“先人创立义田,均润同宗”,“十七年来,食租则阖族成丁”。[25]据以知,国变后头十七年,徐枋可从田租中分得一些维持生活。但这来源到辛丑年(1661)戛然而止。原因是,这年正月二十九日,甫继位的康熙皇帝下达奏销令,指责“直隶各省钱粮拖欠甚多,完解甚少”。[26]东南逋逃严重,实因赋税太重。康熙为制伏江南士族,厉行追逋。竟下令“十年并征”,要将十年来拖欠的一并征缴,很快酿成血雨腥风的“奏销”、“哭庙”之案,“江南奏销案起,绅士絓黜籍者万余人,被逮者亦三千人。”[27]由此,东南一带颇以地多为忧、以田产为累,急于脱手而争相贱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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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情形,徐汧哪里能料?然而父亲死后不久,曾有人以先见之明悄悄指点徐枋“将来田必为累”,他并未引起警觉,而“坚执以先人遗泽,岂敢轻毁”。如今,事实果如人言:“讵意年来钱粮干系如许重大,豪里罣误则身受戮辱,家以破碎……展转思之,不寒而栗,俱非世外隐居之人所宜以身为尝试者也。”乃于是年秋致信阖族,建议“逐分剖田”,“在阖族仍享义田应得之利,而在枋则无户役非常之害”,急欲摆脱赋役阴影。[28]徐枋与这六顷田产的具体关系,资料不详,然揣《与阖族书》“枋虽不肖,仰遵先志,守而勿失,亦十七年如一日也。”似乎他在其间是个主事的角色。现在他想通过分田,由阖族分担责任。但这建议,族内不但反应冷淡,事实上还想把逋赋之责全推在他一人身上。罗振常就徐枋遗墨《与吴修之书》所作说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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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急,先生弟贯时及族人独诿为先生所欠,先生乃为逋犯,辗转逃匿,倖免于祸。此与吴修之书当在初逃亡后,其时必遭公文逮捕,须对簿公堂,不得已携眷逃匿。书中“种种横逆,种种构陷”与夫“避讼”云云,明指此事。[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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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之危急,也可从当时写给友人的求援信看到:“今又为弟侄官逋之累,非死则辱”,“一家八口,尽在危地”,因此产生逃亡念头,“卜隐苕霅之间,埋名避世,便当与吴门绝”,请求为他提供托身之地:“未知执事能以伯通之庑假我否?必绝远城市,可以栖托,数椽足矣。”[30]求援似乎无果,徐枋不得不在茫无去处情况下逃离金墅,窜伏山林、寺院,开始四年逋赋生涯。逃时,“举家孑身而出,仅存一随身单布衣,一衣之外,荡然靡有一存。”[31]显然从这时起,他完全失去生活来源。先前《诫子书》谈及这六顷田地,还说:“我意守此汙莱,上足以供祭祀,下足以给饔飡,迨汝曹之长成,各授百亩,以为衣食之资。”[32]现在可算“破产”,沦为一无所有的流浪者。所以,说起徐枋彻底隐居,不全是思想方面的发展,实有奏销令这一直接原因,否则金墅十二年那种状况也许会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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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枋真的需要“自食其力”了。然而,能做些什么呢?我读过的明遗民事迹,有的靠砍柴卖柴谋生,有的靠小手艺。比如巢鸣盛,“种匏瓜用以制器,香炉瓶盒之类,款致精密,价等金玉。”[33]徐枋大概没有这些本事。本来对他最合适的,或是像黄宗羲那样,做西席、办书院,收徒授学、指导制艺,但他对此誓不肯为,连自己儿子都禁止,又怎会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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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他是一位绘画天才。自幼能画,“仆作画三十年,而卖画未及数载。”[34]如果他是在奏销令后即约康熙元年其四十一岁开始卖画,推算起来,“作画三十年”起点大概相当于五六岁的时候,可谓神童。其之画作,当时已享誉甚高,如今更乃拍卖之奇货、藏家之珍颖。他凡事谦抑,独对己画不掩自得,一次谈其《邓尉画册》:“写景命意,颇极笔墨之致,自谓不让古人,见者亦惊叹绝倒。”[35]黄宗羲曾叹“其画神品”。[36]他后来生计,依他自己概括只有两条:“傭书卖画,典衣损食”[37],一靠出售书法画作,二靠卖衣缩食。黄宗羲说:“苏州好事者哀其穷困,月为一会,次第出银,买其画。以此度日而已。”[38]佩服他志节的人,每月聚集一次,共同出资买画,有“义买”的意味。又传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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豢一驴甚驯,通人意,日用间有所需,则以所作书画卷置簏于驴背驱之。驴独行及城阃而止,不阑出一步,见者争趣之曰:“高士驴至矣。”亟取卷,以日用所需物如其指,备而纳诸簏以为常。[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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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振玉以事异乎常识,斥为“市井无稽之谈”。倒也未必。“老马识途”确实是有的,动物不一定如人想的那般低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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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傭书卖画,仅不致饿死罢了。如今画家是好职业,稍有名声,可致优裕,几百年前恐不其然。尤其徐枋的卖画,“态度”又很不好——除非作而以赠切近朋友者,他拒绝属名。换言之,他的属名之作非卖品,公开出售的却都不属名。还有,他卖画不肯见面交易(故有上述驴载画至城边随人自取故事),凡欲面请,一概谢绝。当时有个王生,屡次强求徐枋属名,且以为诱以金钱即可让徐枋改变态度,徐枋大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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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之傭书卖画,岂得已哉?仆之傭书卖画,实即古人之捆履织席,聊以苟全,非敢以此稍通世路之一线也。而足下每每强仆以书字,毋乃与仆之初心大刺谬乎?况仆之不书字,亦正以苟全也。心之精微,口不能言,岂易一二为足下道哉?乃仆辞之甚苦,而足下犹必絮言其人若何品行,若何家世,不妨为书字。噫,何足下之难晓如是乎?岂仆之有所拣择,简傲而云然乎?噫,亦谬甚矣。仆尝谓索仆书画而必强仆以书字,亦犹于茹素之人而必强进以鱼肉,既已谬矣,及其坚辞,而犹盛言鱼肉之可食,不更大谬乎?承委种种,并厚币,一一完璧。鄙人硁硁,苟非吾意,虽千金所不欲也。[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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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另一人信也说:“今不知我者至因仆之卖画而屡屡强其所不欲,或欲书字,或须面请,尔尔则输重价,不尔则未能如值,仆笑谢之曰:‘若欲求富,当不为此。’”[41]这些人,其实重其名而不重其画,买画非因艺术价值,而是借高士之名以炫耀,所以才非求属名或面请。话说回来,徐枋若想脱贫脱困,并非难事,只须给画作标上姓名,或卖画时不吝谋人一面,对方出价都可翻倍。但他坚持不肯,还说:“若欲求富,当不为此”,卖画不为求富,求富则不卖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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