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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卖画,便涉金钱,为何又“耻言利”呢?这就是他“犯轴”的地方。他有界限,界限又极简单:他的卖画,只是谋生;限度只及自给,俾以独立、不求或不染于世,逾此分毫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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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不得已而卖画,聊以自食其力而不染于世耳……卖者不问其人,买者不谋其面,若百年采箬,桃椎织屦,置之道头,需者随其所值,亦置道头而去。[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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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自己书画,就像摊头的鞋帽伞笠,不是雅艺玩设,也无关声誉名望,随值随给,不值则不取。没有人到集市买菜,会问黄瓜、豆角、茄子是哪家地里长出,或非待农夫刻名其上而后买之。在徐枋,书画就是由他出产的黄瓜、豆角、茄子,没有任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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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书画,精神内涵绝无仅有。西方也有凡•高等在世贫而不售、死后身价飞腾之例,徐枋却还不属于这种情况。他明明可获丰厚润笔,而敬谢不敏、甘守贱价。不知今以高价购藏徐枋作品之买家,有几人能于行情之外也能珍重这种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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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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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的冥顽,而若实现温饱,岂得能之?于是,寒馁之诉便一直尾随他的笔端。逃离金墅不久,他挨饿不过向姐夫求救,语气近乎乞怜:“今所切商者,吾兄前云有米几挑,欲携以饷弟,弟日日绝粮,万望即日设法送来,至感至感。”[43]大约1654年,忽接久疏音讯的老师姜荃林先生来信,回信报告自己近况,说是“粗布不完,粥不给,室人遍谴,稚子恒饥”。[44]1672年一信称,这年冰雪连旬,特别寒冷,然而全家却不得不将棉被送去典质,以换口饭吃,整个冬天“妻孥号寒,酷同露处”。[45]《与葛瑞五》述其写信当日,大雨如注,“炊则无米,爨则无薪”,只好“闭门高卧”。[46]过不多久,就连以睡觉抵抗饥饿这法子,也失去了——因为破屋已经严重漏雨:“日来独处一椽,而床床屋漏,几废坐卧,此又是饥寒之外另一况味。”[47]《诫子书》中有一段,专讲境况如何之愈下,“十三年来穷愁困顿,日甚一日。数年之前俯仰粗给,仅无余资以供杂事,两三年来则左支右吾,仅得三餐。至于去冬以及今夏,则日食一饭一糜而已,或并糜而无之,则长日如年,枵腹以过”,全家每天最好不过一干一稀,有时索性连那顿稀粥也得省却。孩子们脚上鞋子破了不能补,身上寒衣里面是没有棉絮的。他很惭愧地对孟然说:“独是俯育不周,不得不令汝寄食外家”,做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只好让你入赘外家……[48]孩子如此,他自己呢?“冬夏止服一苎衣。”[49]苎,是麻的一种,毫无保暖性。从冬到夏,亦即全年,徐枋都只有一件麻衣可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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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尤深,是戊戌年(1658)春节所作《病中度岁记》的叙述。文中先回忆了昔年父母及祖母都还在世时,徐家的过年情景。那时,平时虽亦拮据,但父亲出于孝敬,慰祖母之心,逢年总是办得隆重:“每当除夕晡时,先公必呼枋、柯易礼服,先公率之,以祠五祀,拜家庙,鱼菽糕果秩秩也。进而少休,甫暝,集余兄弟及女兄弟于堂上,则已烧椽烛如画,焚百和香,香气烟煴袭人衣,先公先夫人各盛服而出,率余兄弟同人,至太夫人前拜请,至堂中共举觞焉。”继而述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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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今之岁交,瓶罄罍耻,除夕晡时尚未午饭,而又未知次日饔飡之何在也。复值余危病,息偃在床,百度皆废,以致祠神祀先,鱼菽不供,糕果不荐,青灯熒熒,家人相对,四壁悄然。而子女幼稚,但知令节,不解人意,竞来相聒。姜豹操井臼,通子觅梨栗,而衣无襟袖,两手瘒瘃,履穿不苴,足趾在地,每一顾之,焦心腐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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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特别提到,这一年年景原少有的好,“米价甚贱,为数十年来所未有”,就连最穷的人家,“无不食精凿,制糕糜”,唯独自己家,一直到除夕晚间,却连午饭还没吃上![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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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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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止温饱成忧?一生病厄从未稍离这一家子。四个儿子寿命短夭,皆因营养不良、长年冻饿而体质羸弱,最后又病不得药以终。他另有女儿,资料缺乏我们不知其所终,有一回提到这样说:“有一女止三岁,冬无絮衣,患成寒疾。”[51]寒疾,兴许是慢性支气管炎,或严重的关节病。睹此一家景状,油然想到韩愈《祭十二郎文》之句:“少者殁则长者存,彊者夭而病者全”。年轻体强的接踵死掉,年老而弱者却能够活下来。然而大家并不晓得,徐枋七十三年之寿是怎样达致的,看完我们下面的讲述,恐怕便都不免愕然以为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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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过好几场大病,每次都堪称夺命经历。我们先从1673年那次说起。这年八月,徐枋姊夫、抗清传奇人物吴佩远来山中看望,过后徐枋有书信与之,借此我们知道了这次生病的一些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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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起于八月刚刚入秋的时候,何病未详,但言“垂死之病”,可见严重。严重程度,一是足足病了三旬(整月),二是“展侧须人,气息纔属”,翻个身子要人帮忙,自己只剩下了喘气的份儿。大概九月初,开始有起色的时候,吴佩远来了。徐枋十分高兴,“既奉色笑,歘然起坐,谈对浃晨夕”,精神一振,病情似为之全消。兄弟间暌隔甚久,“十年离愁,一旦大慰”,竟夕而谈,彼此有许多话要倾诉。这里介绍一下吴佩远,其讳祖锡,佩远乃其字。他和徐枋儿时即友,后娶徐枋长姊为妻。1648年夫人病故,吴佩远年三十余,而誓不再续。除了亲情,两人的相得,更有思想缘故。明亡以后,吴佩远长期抗清,先后追随鲁王、永历于浙桂,与郑成功也有联络,郑军反攻长江据说即为其所招,以此屡遭名捕,亡命天涯。[52]两人上次相见还是1661年,故曰“十年离愁”。此番重逢,亦颇匆匆,从徐枋“一昔话言”来看,吴佩远只待了一天。而这一天,徐枋全情投入,至有“宁不可歌可涕耶”之感。不仅如此,吴佩远走后,他还久久不能自拔:“言别之后,别绪扰人,且回首往事,又复下年,愁痛一时攒集,为之黯然闵默者竟日,遂致复病。”本趋平复的病情,由于“疾痛忧患,聚散睽合,歌哭梦觉,生死死生”,大伤内心、大损精神,再而复起,重新把他击倒,“直至九月杪始得强起”,杪即树梢,意指尾端,亦即到九月末才勉强爬起来。[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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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过一年,竟然又生大病,而惨重危殆较上次远甚。当时,宣城沈家来人,请徐枋为刚刚去世的沈眉生(即与徐枋、巢鸣盛并称“海内三高士”的沈寿民)作传。罗振玉《年谱》纪其时为康熙十四年乙卯,即1675年,因知此距吴佩远之会仅隔一年。徐枋曾于一信言其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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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沈公湛兄不远千里,徒步至吴者再,以畊岩(沈眉生号)先生一传见属,仆深愧其意。去春临岐(临别),至于洒泣,仆尤深感之,握别谆订初冬为期。不谓一别之后,未及数日,遂婴贱恙,且两病相继,至八阅月,岁底益剧,而支离委顿,竟同废人。新岁以来,幸渐向愈。[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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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连病两场,从春天直到年底,严重时,“竟同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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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次比较厉害的,是1671年染“血痢”。中医分痢疾为血痢、白痢,前者即腹泻而带血者。徐枋这次血痢,病程达两月。以我们平常经验,普通拉肚子,一周都很难吃得消,而他有两月之久,并且是血痢,身体损伤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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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秋复病血痢两阅月,死而复苏者屡,虽得再生,颓然衰瘁,耳聋眼暗,四体不仁。[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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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场大病,连发于1671、1673、1675,试想世间何人可禁如此折腾?即强健壮汉,怕也丢其半条命,而况年逾半百,而况那条身子已在饥寒交迫中挣扎了二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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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跟另一次相比,以上都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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