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247801e+09
1706247801
1706247802 王生做了什么?无非是逢人推崇徐枋,称道其境界,来引起世人敬仰。王生做这些,一定是以朋友之爱替徐枋考虑,觉得这能让徐枋高兴。他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不料,徐枋“人怕出名,猪怕壮”。他恳求王生,不要炒作他,不要让他扬名,不要以爱的名义做伤害他的事。他举退翁和尚为例,说自己曾赠以书法,退翁和尚平时悬于方丈之内,但是一天,有官员来寺院,退翁和尚却取下藏起来。徐枋说:“此真知我矣。中夜思之,时为流涕,诚感其心知也。”希望朋友们都这样待己。而这位王生,屡言不听,屡请不从。他不得不说了比较难听的话:以后,无论王生遇见,不必齿及一字,只当徐枋已经死掉;实在想说,就说徐枋这个人如何乖张、如何不近人情,万勿有半句好话,“以绝当世之垂念,则受赐多多矣。”[69]
1706247803
1706247804 记得好像在茨威格那里,读到过关于人格魅力型政治领袖的论述。说对于这种人,一定的灾厄不光必要且大有好处。比方,曾坐过牢或遭受一些坎坷、打击,反而有增他的威望,令世人对之更加心驰神往。我觉得这倒不只适用政治家,任何人,如果受过苦中苦,或有点稀奇古怪的经历,都会平添丰厚的人生资本。隐士们把自己藏起来,使外界到处流传他们的种种神秘,把大家胃口吊得老高,而愈以一睹真容为幸。
1706247805
1706247806 徐枋却要打破我们的认识。他说他很苦恼,大家总是依经验或习惯心理揣想他。“不知我者以为异”,“知我者又从而矜诩之”,不了解我的人把我当怪物,了解的人又把我拿去到处夸耀。“弟谓如吾昔之所遭,则我今之所处正自不得不尔”,实际自己所做的,不过是因内心和处境而不得不这样,自然而然,没有什么可奇怪,更没有什么了不起。他说,最不愿意被作为“名士”看待和谈论,“实恐同我于名士之妄语,无其事而夸其谈”。[70]
1706247807
1706247808 或许我们只好接受他的表达:隐,是目的本身,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手段,不是姿态,不是敲门砖,不是计谋,也无关乎崇拜、虚荣或沽名钓誉。虽时有“明却周粟,暗饮盗泉,公义虽严,私交不废,一己徒养林泉之望,子弟仍为垄断之登。甚至中道回车,甘作美新之颂”[71]那种人与事,但徐枋一生,从始至终,我们不会找到这种破绽。
1706247809
1706247810
1706247811
1706247812
1706247813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849]
1706247814 野哭:弘光列传 九
1706247815
1706247816 然而,究竟怎么理解他呢?一个人,平白地忍受赤贫与疾苦,既谢势利、复掷浮名,还巴不得被人忘得一干二净才好。人的生命,不离得失二字,只得不失是白日做梦,只失不得则生命难支。到现在为止,我们所见徐枋,却都在失却和舍弃,除非自虐变态,我不认为这种人生可以成立。中国对于异乎常情的人和事,喜欢简单处理,“坏”的鄙视,“好”的膜拜,这倒省事,却造成了各式各样“不通人性”的怪胎。徐枋已经表示很为“不知我者以为异”、“知我者又从而矜诩之”所苦恼,可见他自认绝非怪胎,他在其生涯中,应该充分有着自己的快乐与所得,只是别人不加体会和觉察罢了。
1706247817
1706247818 所以,抱着不以他为怪胎的意识读《居易堂集》,愁云遍布之外,意外地,发现不少恬美的篇什和笔触:
1706247819
1706247820 愿吾兄于十三日来,正当月色极佳时,今年天气少雨,新夏寒燠适宜,可坐岩石之侧,倾尊剧饮,以醉为期。酒渴则汲涧泉瀹新茗啜之,而山中老友有能吹洞箫弹鸣琴者,倩其一弄,与松风涧水互为响答,吾与兄则赓采芝之歌,和幽兰之操……[72]
1706247821
1706247822 这是邀友月夜山会。
1706247823
1706247824 昼则轻帆柔橹,与凫乙相出没,夜则烟水沦涟,与月上下,而孤村远火,明灭林外,此中深趣,信幽绝矣。[73]
1706247825
1706247826 这是品味乡村之悠长。
1706247827
1706247828 丁酉春日,则拏舟见其友徐子于五湖之滨。徐子故隐者,死生契阔十有三年矣,握手劳苦,俯仰今昔,泫然濡睫者久之。文中乃邀徐子至其舟中,则见其满载皆金石刻及宋元名人书画也,垂帘抚卷,婆娑意得。文中即出酒相与痛饮,谈风月,讨古今,浮白歌呼,以酒自雄,不复知其遇之穷矣。[74]
1706247829
1706247830 这是欣逢故交、江湖一握。
1706247831
1706247832 我们知他束身土室、足不出户,很容易因这常人不能忍的情状,以为他堪比锁在黑冷石屋里、了无生趣的欧洲中世纪修士。然而,他乃中国的儒者,就像“吾日三省吾身”而同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孔夫子,能够爱这世界及生命万物,也根本不会失去对于美善的感觉和享受。《邓尉山十景记》说:“余避世土室,足不窥户,惟春秋仅一出展先文靖公之墓”,然而紧随其后,却又读到:“而独以酷爱邓尉山水之胜,不得不破土室之戒,一岁中尝三四过之,每至虎山桥,辄徘徊不能去也。”[75]记得初读此段,不由会心一笑。隐者徐枋,非面如焦土、心如死灰者也,其避时、避世,不避天籁、自然。“沧桑以后,绝迹城市,而遐搜幽讨,山巅水澨,惟恐不及。”定居天平山涧上草堂以来,确尝十余年裹足未出,但“诸山之胜无时无日不在吾前”,心驰神往,从未放下。甲寅年(1674)重阳日,友人冯鹤仙载酒邀徐枋登高,欣然从之:
1706247833
1706247834 于是少长数人,联袂而出,度小桥,越涧而南,出乔松之下,松皆数百年物,复度涧而陟山麓,循石磴曲折而登高焉……余与鹤仙卓立云际,引声长啸,山鸣谷应,风起云涌,而天籁吹我衣裾,松涛起于足下矣。[76]
1706247835
1706247836 故而,谈徐枋,不可只见忧,而忘其乐。他并不拂逆快乐原则。“余于人世寡所嗜好,而独负山水之癖。”有人愈是闹市愈爱,有人却以僻静清冷为佳,性情、喜厌不同而已。徐枋之隐,在别人看来是苦行、苦志,在他自己,反而是解形大快亦未可知。他曾经强调,自己所为根本不是出于“气节”:“生平耻语气节,实以气节非吾人归宿之地”,“高语气节,鲜有不败者”。为什么?“吾之不敢徒立气节者,若卓立于此山之顶,而仰彼峰之更高,而必欲勉跻焉者也。”[77]气节是强迫症,是对自己高悬一鞭,不停地抽打和驱策,而徐枋,只想依其本色顺心而为罢了。他的所得与所苦相比,也许不多,然而足够重要。有人一生在世,欲望广泛、多多益善,但有人弱水三千惟取一瓢,只看重自己最想要的那一点点。徐枋当为后者。
1706247837
1706247838
1706247839
1706247840
1706247841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850]
1706247842 野哭:弘光列传 十
1706247843
1706247844 当时以及后世,大家只顾赞叹、崇敬、感动,以为这是对他一生苦行的最好回应。我倒觉得,徐枋对此毫不领情。他诚然很苦,但明明得了自在、自适,内心是充实的,从无懊悔,这些为什么看不到呢?
1706247845
1706247846 他曾向友人表示:“弟迩年以来,静中若有所进,临文似别作一境界”,说自己所以历“三十余年之艰苦”而“犹未至即颠殒者”,归根到底是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趣求:“以立言之志未尽酬,妄冀以未尽之年卓然大有所成”。就如曹雪芹所说“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生活捉襟见肘,尽可由精神充实所补偿。“近因督课儿曹,未免见猎心喜,时时有所课撰”,一面课子,一面随时有心得,而欣然命笔。[78]每个耽于思想者,都知道他这番愉悦并不虚妄。
1706247847
1706247848 读书,是他自幼的事情。然以功名、世心为骛的读书,鲜有乐趣可言。如今终脱桎梏,可凭喜好任意读书,读想读之书。“不肖枋兀居土室,孤陋寡闻,而独于史学微有所见”,“此二十年中所成书,通鉴纪事类聚三百若干卷、廿一史文汇若干卷、读史稗语二十余卷、读史杂钞六卷、建元同文录一卷、管见十一篇,计成书亦且几百卷矣。”史学是他真正所好,设若仍在世网中,焦头烂额于大比,断然不能遂此所好。这数百卷积稿,是他自由读书、快乐思考的最好证明。那抄抄写写、随思偶想的散漫,乃是名缰利锁下所谓求学无从设想的事情。《五柳先生传》所谈“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79],徐枋必定领受到了。而自由之学,方有自由之思:
1706247849
1706247850 二十年读书课文,编辑之中盖亦有得于身心之学焉。圣贤每谓能自得师,又谓无常师,弟虽不敏,然于土室面墙形影相吊之时,而往往自得师也。
[ 上一页 ]  [ :1.70624780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