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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21 天亮后,别处逃来的难民证实,闯军确已一跑而空。总兵陈永福派侦察兵往探,果是空营,还满载遗物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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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23 于是,十八日大开城门,让百姓随意出城,去捡闯营丢下的东西。“贼遗麦、豆甚多,鱼、鸡、鹅、鸭、猪、羊之属及金银器物、床帐、车辆、衣服,无不备。”百姓们担粮一回不够,还来得及担第二回。兵民运回的粮食达二万余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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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25 不逃,而往城里搬粮,令人太息。其实,朱仙镇大战这几日,乃是逃命的最后时机。然而初围、二围奇迹,使开封成为人们心中不破之堡垒。岂不见别处难民也纷至沓来,拥入城中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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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27 官军在朱仙镇的崩溃,我们曾于左良玉故事中述及,这里可以略去。一周后,二十三日,督师丁启睿帐下将官杨维城自朱仙镇逃回,通报朱仙镇失利的消息:“维城至城下叫门,内丁营中军吴国玺识之,白巡抚缒上,言朱仙镇失利甚详。”出于可想见的顾虑,恐怕开封当局未敢把这爆炸性的消息,如实地告知市民。二十四日,闯军前哨已回,而开封兵民还在继续搬运闯营遗物:“营中诸物已尽,惟麦、豆犹有存者,兵民往取之,见贼马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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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29 二十五日,李自成的大营重新在阎李寨驻扎。他很安静,一点不像刚打完一场大胜仗的样子。人在城上瞭望,只见闯军或驱民收割余麦,或二三百一群在村中搜粮,丝毫没有攻城迹象。事实上,从五月二十六日直至六月初二,连续七天,城内都能大胆开门,让兵民外出割草(饲马之用),好像没有什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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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31 这不祥的宁静,开封人慢慢回过味儿来。率先嗅出气息的,当然是商人。开封有位大粮商,名唤李遇春,他在这行业有垄断地位,“开囤户能领御诸经纪”。当时,开封一两银子可买麦四斗,“遇春暗令腾其价”,价格翻了一倍,每两二斗。黄澍查实后将李遇春逮捕斩首。行刑前,李提到自己还有麦八百石,愿以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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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33 黄澍说:“不要汝麦,只要汝头。”黄澍知道,李遇春行为的危险性在于培育和散布恐慌。杀李后,麦价暂时回归原价。但商人的投机,归根结底以现实为依据,他们无非嗅觉比常人更灵,而能提前行动从中牟利而已。所以,李遇春虽然被杀,他所预告的粮食危机并不因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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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35 粮价回归,恐慌却成为共识。六月初五,李遇春斩首;初六,开封买粮大军就排起长队,从早上五鼓直到天黑,“拥集不散”。如此整整十天,到十七日,开封所有粮店俱已售罄,而“民粮不卖,从此乏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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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37 缺粮的首先后果,并非社会动乱,而是公权变质。当某种资源奇缺时,握有公权者肯定会利用权力去多占以至强占。六月二十日,巡抚高名衡发银派差役“访有粮家”购粮,“定价麦四两一石,杂粮三两一石”。合每两二斗五,已接近李遇春每两二斗之价(可见他死得颇冤)。然而,此时这价格其实已经过贱,政府的出价实有强买之嫌。李光壂向黄澍提意见:“粮从民便,不可定价,惟取其足以养民,若干买,若干卖,无损于兵,无损于民,无损于官。”黄表示同意。李光壂遂本着这一精神,逐户“访有粮者踵门劝谕”,买粮二百余石,每石五两至五两三、五两四不等,价格等于或超过了李遇春的每两二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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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39 这时情况还未真正恶化,开封民心未散,斗志仍然高昂。他们制旗帜、备器械、编队伍,一切搞得井井有条。除了先前五社社兵,又结“义勇大社”。黄澍“竖大白旗于曹门上,大书:‘汴梁豪杰愿从吾游者,立此话旗下。’”“郡王、乡绅、士民、商贾,无不愿入社,四方豪杰及土著智勇之士悉至,约得万人。”彼时开封为中国大商都,商贾云集,他们也行动起来,参与开封保卫战;义勇大社的左翼,即由南方籍武官程丹统之,“皆徽、杭商人”。到七月初一,义勇大社组建完毕,人马尽皆登城,“周城四十里,人马络绎,旌旗蔽空。”连正规军看了亦感军容甚壮,总兵陈永福“称赏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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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41 这段时间,我们能看到的闯军唯一举措,是杀了一些自己人。何故?因为这些人掘了黄河,本意是淹城,不想“反将海濠注满,广处四五丈,深三丈余,虽欲攻城,不能飞渡”。这是失误,失误的原因则是不了解黄河水情。时虽雨季,然黄河水量大至却须待乎上游,此时开封段河水不足以淹城,故所引“反将海濠注满”,给己方造成不利。揣味此记载,掘河一事似为闯军部将擅主,未报闯王本人,故“杀主谋掘河贼”。值得注意的是,这是黄河被掘的最初报道,理应是两个月后河决的重要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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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43 当时情景,思之颇觉可笑。城内热火朝天,信心饱满,每天操练不辍,劲头十足。七月初六,在操练场搭起高台,请高名衡莅临检阅。高名衡惊讶问道:“新兵练操,不过三天,怎可能合营演练?列队通过衙前,我看一看也就是了。”前来报告的军官说:“大家昨天便已合营演练完毕,请大人先到操场阅操,然后再列队过衙。”高名衡犹不能信,及亲见演练,才发现“练习颇熟,喜曰:‘此劲旅也。’赏银二百两”。还时常出击,而有小胜。初七日,黄澍领兵出城,“逐贼至土堤外,斩首四十一级,生擒十二人,夺马九匹,布帐、器械百余件,射杀三百余人。”初八日晨五鼓,陈永福“出南门劫贼营,斩二百余级”。李光壂说:“从此,各营或交战,或劫营,无日无之。”然而,以上情形若从李自成百万大军静置不动的角度来考虑,不免令人先有喜剧之感,复而脊生凉意。好像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双眼睛,阴冷如冰地注视着折腾颇欢的开封人,嘴角则是一抹嘲讽的笑纹。有句俗话: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那抹笑纹,也许正是这种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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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45 初围、二围攻防之激烈,让人印象至深。然而,自打三围展开以来,我们竟然查不到闯军像样的作战记录。事实上,岂止“像样的作战记录”,简直毫无记录。尽管开封人今杀其数十、明砍其数百,闯军却有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并不报复。它就那样毫无表示,乃至死气沉沉地,将开封围住,不动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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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47 不知不觉,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到了七月,开封人被窒息的感觉应该比较强烈了,但人们还存最后一线希望——救援。七月十二日得报:“十四日援兵渡河。”援军由山东总兵刘泽清率领。为了会师,高名衡亲自写下十八张借条,向开封富户借款三万(实际借到一万),作为赏金发给准备出城迎接援军的部队。李光壂记道,到约定的十四日那天,“东北角烽火连起”,但“未见船只、人马”。听说刘泽清已经过河,但“营中忽自惊扰,仍退还河北”。根据我们一贯知道的,刘泽清此人绝不可能与敌有任何认真接战,“忽自惊扰”,多半是他的避战小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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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49 刘泽清虚晃一枪消失后,直到遭受灭顶之灾,开封从此与世隔绝,再没等来任何救援消息。而与此同时,闯军却越来越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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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51 七月十七日,他们把“土城”全部削得墙壁般陡直。土城,就是金“南京”的外城,距内城亦即眼下的开封城墙五华里。原以夯土筑成,久之,变成了土坡。现在闯军截去坡面,直上直下,使之重回“墙”的形态。同时,墙下还掘出深沟,进一步增加“翻墙”难度。隔一段留一二条小路,以供出入,派人日夜把守、巡逻。每到夜晚,土城上火光冲天,不时传来闯军相互联络的呼喊声。这样,整个开封城已经变成一座被高墙圈起来的巨大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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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53 为了加重“囚犯们”的恐惧,闯军还扮演起刑罚者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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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55 有位将官,和先前一样,夜间带兵劫营,“被贼断双手”,其下属来抢,也任其抢回——显然是故意的——“舁至城上,黄推官一见,放声痛哭”。要的原是这种效果。放着可攻之城不攻,可杀之人也不杀,让他带着血淋淋的断手放回城去,演示何谓“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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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57 几天后,人们发现将官的遭遇绝非偶然:一队五百人壮丁,被派夜间偷运麦子入城,途中被闯军擒获,“尽去双手,驱至西门”。这些被断了双手的壮丁,有一半逃入城,另一半过于痛苦当即投海濠自尽。经察看和了解,还发现李自成、罗汝才之间又有不同:“闯贼断手,必至尺部。曹贼止断手指一半,间有断中三指尖者,犹不至为废人。”尺部,为中医术语,即切脉时无名指所按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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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59 开封之围的策略,明显越出单纯军事层面,向心理战、恐怖战发展。然而,真正致命的终极武器,还是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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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61 李光壂述说,七月二十六日,他把黄澍交给的买粮钱一千六百两,原封不动送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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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63 前此犹曰少粮,至此将绝粮矣,无处可买,遂将银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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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65 记住这一天。开封最后绝境,就此到来。之前,七月初九,我们还能看到这样的记载:开封街头有许多无家可归的妇女,“昼坐衢路,夜即卧地”,不断有饿死者,黄澍见之恻然,而“选乡约五人、社长十人、掾史三人,施粥于东岳庙,三日用米四十五石”。不到一个月,类似救济再也无影无踪。反之,政府及其军队愈益朝着盗寇的方向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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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67 八月初三,五门负责夜间巡逻的士兵,拿着割下的首级,献于周王请赏,从七八个头颅到二三十颗不等,每颗可领赏三四两。得了赏银,士兵便到处买吃的。一连几天这样,周王和高名衡发话,以后领赏必须捉活的。于是,再也没有领赏者。因为,先前所献头颅,都是被派出夜间悄悄执行割麦任务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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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8569 八月初四,将校奉令派往富民巨商家缴粮。有的被追万金,有的三五千两至一二千不等。“每至欠粮家,先捉幼男女。以大针数百刺其肤,号叫冤惨。”“营官百方锻炼,死而后已。”甚至,完粮“犹不免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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