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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人们发现将官的遭遇绝非偶然:一队五百人壮丁,被派夜间偷运麦子入城,途中被闯军擒获,“尽去双手,驱至西门”。这些被断了双手的壮丁,有一半逃入城,另一半过于痛苦当即投海濠自尽。经察看和了解,还发现李自成、罗汝才之间又有不同:“闯贼断手,必至尺部。曹贼止断手指一半,间有断中三指尖者,犹不至为废人。”尺部,为中医术语,即切脉时无名指所按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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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之围的策略,明显越出单纯军事层面,向心理战、恐怖战发展。然而,真正致命的终极武器,还是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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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壂述说,七月二十六日,他把黄澍交给的买粮钱一千六百两,原封不动送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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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此犹曰少粮,至此将绝粮矣,无处可买,遂将银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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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这一天。开封最后绝境,就此到来。之前,七月初九,我们还能看到这样的记载:开封街头有许多无家可归的妇女,“昼坐衢路,夜即卧地”,不断有饿死者,黄澍见之恻然,而“选乡约五人、社长十人、掾史三人,施粥于东岳庙,三日用米四十五石”。不到一个月,类似救济再也无影无踪。反之,政府及其军队愈益朝着盗寇的方向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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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三,五门负责夜间巡逻的士兵,拿着割下的首级,献于周王请赏,从七八个头颅到二三十颗不等,每颗可领赏三四两。得了赏银,士兵便到处买吃的。一连几天这样,周王和高名衡发话,以后领赏必须捉活的。于是,再也没有领赏者。因为,先前所献头颅,都是被派出夜间悄悄执行割麦任务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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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四,将校奉令派往富民巨商家缴粮。有的被追万金,有的三五千两至一二千不等。“每至欠粮家,先捉幼男女。以大针数百刺其肤,号叫冤惨。”“营官百方锻炼,死而后已。”甚至,完粮“犹不免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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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黄澍发布告示,令各家各户如实申报存粮,并亲至居民家中搜粮。初七日,巡抚也发令箭给部队“搜民间粮”。“一将弁领数十饿兵,持令箭直入人卧内,囊箧尽开,至掘地、拆屋、破柱以求,有一搜竟日不了者,有一日搜六七次者。”如此十五天后,“搜亦无也”。搜不出粮食,“则糠、秕、盐、酱、油、醘,无不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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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摧毁了一切,从秩序到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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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日,“令乡约报民间牛、骡、马、驴充饷”。是为最后一点犹属人类正常饮食之列的食物。然仅供军队,“每兵给肉一斤”。五天后,也没有了。之后,吃牛皮、皮袄。之后,所有药铺里的药材被搜罗一空,搬上城充军饷,“山药、茯苓、莲肉为上”,余如何首乌、川芎、当归、白术、柴胡、桔梗……“无不食之”。吃了药材,不能解饿,反而普遍浮肿。但好歹算有吃的。八月二十八日,从某茶商处起获茶叶八百包,也被军队充为饷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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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则无所不吃,吃皆非食。依《守汴日志》和《汴围湿襟录》所记,有野菜、草根、树皮、树芽等。但这些尚在人类饥荒史知识之内,另一些东西,却闻所未闻。比如,旧纸、涨棉(浸泡过的棉絮)、胶泥、喂金鱼的沙虫、粪蛆(堆积较久的粪堆,因藏蛆更多,最为抢手)。偶有骑马者路过,后面会有一群人尾随,随时捡食新排泄之马粪,“用水吞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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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七日,发生一件不可解之事:城中五门大开,数以万计妇女出城,“放出三万余口,任其所之”。所以如此,《守汴日志》载“先闻闯贼有令:窝铺内藏匿妇女者斩”。则令此成千上万妇女离城,不特为闯军所允许,抑且正是它的要求。其“不可解”,在于这将缓解城内压力,而与围困战初衷相拂逆。1948年6月28日,肖华就长春之围所做政治报告指出:“长春约有六十万居民,十万敌军,如果我们在空中陆上断决(绝)敌人的生活资料,严禁城外食粮输入,不让长春与市外来往(现敌空运已受阻碍,两机场在我控制下),这样经过两三个月后,敌内部情况定会发生剧烈的变化,将会造成敌人的饥饿与困难,军民交困,军掠,民怨,士气瓦解,社会秩序发生骚乱,生存条件为我操纵”,“据我们了解现敌存粮已难支持很久,高粮(粱)米已卖到三十八万元一斤,树叶也卖到八九万元一斤,因此我党政军民须全心全力,一致动员起来,认真执行这一封锁长春的任务”。他特别告诫,防止因为“部分暂时的群众利益”而有“片面慈善观点”。[37]具体论述“如何进行封锁斗争”时,第九条为“严防敌人疏散市内人口”:“敌人疏散人口的方法,可能有以下几种:一,强迫逼出;二,组织群众向我请愿;三,搞抬价政策,收买存粮,逼得群众无法生活不能不外逃;四,出击护送群众出境。因此我对长春外出人员一律阻止,但不能打骂群众……”[38]一般来说,这才是围困战正常、连贯、合乎逻辑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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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以当时开封景状,这三万余人对于保持城内负担压力的作用,基本可以忽略不论。在此之前,已经发生“人相食”的事情。《守汴日志》:“(八月)初八日乙巳,人相食”,“有诱而杀之者,有群捉一人杀而分食者。每擒获一辈,辄折胫掷城下,兵民兢取食之”。《汴围湿襟录》以下段落,更有电影镜头般的身临其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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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尽之日,家家闭户,甘心待毙。白昼行人断绝,遇有僻巷孤行,多被在家强壮者拉而杀之,分肉而啖,亦无人觅。间有鸣官,亦不暇为理;虽出示禁拿,亦不胜其禁也。甚有夜间合伙入室,暗杀其人,窃肉以归。[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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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吃的对象,并不只有陌生的路人。内中,至有“父食子、妻食夫、兄食弟、姻亲相食”。[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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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九月,“城中白骨山积,断发满地,路绝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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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有一二人,枯形垢面如鬼魅,栖墙下,敲人骨吸髓。自曹门至北门兵饿死者,日三四百人。[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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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壂叙述颇为客观,只讲了“曹门至北门”情形,是为其协防之地,他处则未及;但不难设想,举城皆然。其次需要注意,上文所说曹门至北门每天饿死的三四百人,都是士兵;而我们知道,军人在遭围困城市中,居于食物链顶端,连他们都成群饿死,寻常百姓必然毫无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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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汴日志》如其题所示,乃是逐日追述辛巳、壬午开封之围。三次围城,每天经过、发生何事,笔笔叙来,故令读者一目了然。然而,我们从中发现一点,初围及二围,几乎天天都有关于闯军行为、动向的描述,但三围的大部分篇章,尤其断粮以后,笔触完全集中在开封城内景象,有关闯军则难觅一笔。这一方面反映了闯军的“只围不打”,另一方面也符合作者“城内人”的视角。换言之,当闯军不采取明显的军事行动时,城内人对于他们的所为与行踪,处于盲点。这一点上,《汴围湿襟录》大体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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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此,后来洪水的发生,在所见叙述中似乎有某些链条缺失,显得突如其来。李光壂只是以三个简短的陈述句交待了最基本的事实:“十四日辛巳,夜,河伯震怒,水声远闻。”“十五日壬午,黎明水至城下,西南贼俱远遁,东北贼溺死无算。”“十六日癸未,水大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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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守城记》略可补此不足。作者周在濬,开封人,周亮工之子,当时年甫两岁,而且不在开封。《大梁守城记》明显是以《守汴日志》为蓝本,我想他应是读了此书,为故乡这段痛史所震动,另外加以自己的搜考,写成《大梁守城记》。关于河决的这一段,他的补充颇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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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何而河决之难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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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贼老营在阎家寨(李光壂作“阎李寨”),适当黄河旧决故道,故河北诸公议决之以解困城之急。而贼亦决马家口欲以陷城,但时未入秋,水势平衍。我所决者仅没坑坎,旋为沙碛闭塞,无如贼何。贼所决者注满城壕,城反恃以无恐,贼亦无如我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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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是暮秋,水势暴涨,加以淫雨,堤埽颓坏。贼复决之。于十四夜波涛汹涌,水声远闻。十五日,水至城下,西南贼望之遁,东北贼多死。[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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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事关百万开封人性命,对于河决责任,历来各执一辞。明朝方面诿于闯军所为;而爱惜农民军声誉者,例如我们当代,则列为官军罪状。细读周在濬所陈,则可确定几点事实:一,官军有决河行为;二,闯军也有决河行为;三,暮秋水大,导致灾难。综合起来,无论官军与闯军,决河仅为军事攻击手段,这为古代所常用,本来都无淹城目的;但客观上,秋水大至时,双方前期的决河行为,却共同导致开封被洪水吞没。需要指出,周所谓“贼复决之”应不可信。首先,前面李自成已痛责自作聪明决河致海濠增宽加深之将,说明他并不以为这办法高明;其次,洪水暴发后开封东北正当其冲的闯军全被淹死,西南闯军逃之夭夭,说明闯军对此也措手不及,所以“复决”之说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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