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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样一次次徘徊在深夜的街头。1741年8月21日,天气十分炎热,伦敦阴霾的天空就像遮了块烧熔的铁板。只有到了晚上,亨德尔才能出门去公园透气,在浓荫遮蔽的树荫下躲避他人的折磨。他疲惫地坐着,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他懒得说话,也不想写作,不想弹奏和思考。他厌倦一切,厌倦生活。这样活着的意义何在?他像个醉汉般沿着蓓尔美尔街和圣詹姆士街走回家,内心只有一个念头:睡觉,睡觉。什么也不想,只要休息,获得安宁,最好永不醒来。现在,布鲁克大街居所里的人们都已进入梦乡。缓慢地——哎,他多么疲惫,他被那些人逼得疲惫不堪!——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梯。每走一步,木地板都咯咯作响。他终于进了房间,打着了点火器,点燃了书桌上的蜡烛,坐下来:他下意识地、机械地做着这一切,多年如一日。可是以前——他不禁哀伤地叹息——散步之后他总能带回一段旋律,一个母题。他总是迫不及待地赶紧记录下来,以免一觉醒来后遗忘。可是现在,桌子是空的,没有一张记谱纸。没有开始的创作,也没有结束的创作。神圣的旋盘已经冰封。他无所事事。不对,桌子上不是空的!烛火下的这个方形白色纸包不是正在发光?亨德尔拿了起来。这是个邮包,里面应该是纸稿。他迅速地拆开印封。先是一封信,一封詹尼斯的信。那位诗人,曾为《扫罗》和《以色列人在埃及》作词的诗人。他写道,他寄来他的新诗,希望音乐之神能海涵他作品的拙劣,为其插上音乐的金翅膀,穿越不朽的穹苍。亨德尔像被他反感的东西刺痛了一般跳了起来。难道这个詹尼斯是专门来羞辱他这个软弱而将死之人的吗?他撕碎了信,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无赖!流氓!”他骂道。这个蠢货不仅刺激了他最深处灼痛的伤口,还撕裂了伤口,苦胆流出来,他的灵魂痛不欲生。他愤怒地吹灭蜡烛,踉跄着摸到卧室,栽倒在床上: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整个身体在愤怒和软弱中颤抖。世界多么残酷!剥夺了他的一切,还要嘲讽他,让他饱受痛苦的折磨!他为何来戏弄他?他的心已经麻木,他已全无力气。他为何还要他创作一部作品?他的灵魂已熄灭,思想已瘫痪。他现在只能像牲口般昏睡。他只想遗忘,只想消失!一个迷失的败将只配在床上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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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无法入睡,内心充满不祥而莫名的不安。愤怒如同咆哮的大海般激荡他的心灵。他不停地翻身,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愈发难以入眠。难道他不该起来查阅一下那部唱词吗?不,唱词也救不了他这个垂死的人!不,什么也无法安慰他,上帝已经把他打入深渊,他已经与生活神圣的洪流彻底隔绝!可是他心中却有一种力量在挣扎,一种隐隐的好奇心在催逼他,而他昏沉无力,无法抵御这种好奇。亨德尔起身,回到工作间,用颤抖的手再次点燃蜡烛。奇迹不是在他中风时出现过一次吗?或许上帝深知如何治愈和安慰灵魂?亨德尔将烛台挪到稿件旁。《弥赛亚!》,首页写着。啊,又是清唱剧!上一部已经被剧院拒绝……他就这样在不安中翻开第一页,开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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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句话就让他惊跳起来。“你必得安慰!”唱词以这句话开头。“你必得安慰!”——犹如魔咒——不,这不是唱词,是回答。上帝的回答。是天使为他沮丧的心捎来的天籁。“你必得安慰!”——这句抑扬顿挫的唱词唤醒了他怯懦的灵魂。一句激发创造力,富有创造力的唱词。只读到这一句,亨德尔就听见了音乐。不绝的音乐在上空盘旋,呼喊,歌唱,犹如电闪雷鸣。哦,多么幸福!音乐之门就这样敞开!他再次感受到,听到了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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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尔的手颤抖地一页页翻着。是的,他已被唤醒,每句唱词都激发他的灵感,都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打动他。“上主这么说!”这难道不是说给他的?只说给他的?这难道不是那只将他推倒,又悲悯地将他从地上拉起的手?“他将净化你。”——是,这不是正发生在他身上。他心中的阴霾不是已经清除?光明已闯入他的心扉,这声音之光如此晶莹而纯洁。世上还有谁能像这位住在戈布萨尔的贫穷诗人詹尼斯一样,一笔笔创作出如此激励人心的文字,难道他不是这世上唯一体恤他困境的人?“为上主献祭”——是,在燃烧的内心中献祭的火焰已经点燃,它冲向天空,去呼应这神圣的召唤。而下一句也是说给他的,只说给他的!“以你那有力的声音呼唤吧”——哦!应该以震耳欲聋的长号、呼啸的合唱和如雷般的管风琴来宣告,就像太初之道,与神同在,唤醒那些仍在黑暗中绝望摸索的人。“看,黑暗笼罩大地。”黑暗依旧笼罩大地,人仍不认识救赎的福音。可是此刻的他已获得救赎。他几乎刚刚读完就已成竹在胸,无限虔诚而感恩地呼唤“神圣的领路人,伟大的主!”已成为音乐——是的,就该如此颂扬神圣的上主。他指引人并实在地将和平赐予人破碎的心灵!“因为上主的天使走向他们!”是的,闪动银色羽翼的天使降临他的房间,抚慰他,拯救他。这成千上万欢呼庆祝和感谢的声音只在他一人心中歌唱,赞美:“光荣归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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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置身于巨大的风暴中,亨德尔沉醉在唱词里,疲劳消失殆尽。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有力,如此充满创作的欲望。唱词犹如温暖而醉人的阳光,不断照耀他,不断撞击他的心。充满召唤,赋予他自由!“喜乐!”——有如神圣的合唱回响耳畔,他不禁昂起头,张开双臂。“他是真正的救主”——是的,他要证明人间尚未被证明的事,他要在世间高举他的证据,如同举起一块夺目的丰碑。只有受尽苦难的人才深知喜乐。只有经历考验的人才能预知最终的宽赦。他要向世人证明他历经死亡后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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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他曾遭鄙夷”时,亨德尔再次陷人痛苦的往事中,音乐也随之转为黑暗压抑。他们曾以为他被打败,嘲笑着将他活埋——“他们见到他,嘲笑他”“无一人给予受难者安慰”。在他无助时没人帮助他,安慰他,唯有上主赐予他力量。“他信赖上主”,他信赖上主并看见上主没有让他置身坟墓——“且不要让他的灵魂停驻在地狱”。不,上主没有放弃他的灵魂,没有将这个绝望之人留在坟墓,将这个软弱之人打入地狱。上主再次唤醒他并赋予他为世人传福的使命。“昂起你们的头”——上主宣布的伟大指令犹如发自他内心的声音!突然,他惊呆了,他看见落款处可怜的詹尼斯的手迹:“这是上主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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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呼吸停顿了。真理从一个偶然之人的口中宣讲出来:是上帝赐予他言辞。来自上天。“这是上主的旨意”:这句话从天而来,带着声音与恩赐!也必将抵达上天。每位创造者都有欲求和责任赞美主,称颂主。哦,要握紧这言辞,践行它,高举它,宣扬它,让它伸张并响彻整个世界。让一切存在的欢呼都围绕它,让它像上帝一般伟大。哦,这致命又倏忽的话语将通过优美的音乐和无尽的热情回归永恒!看!此处注明,那不断重复而又永不消失的声音和唱词乃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是啊!大地上所有的声音都将汇于一处:明亮的声音,深沉的声音,男人坚定的声音,女人温顺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将在“哈利路亚”中丰盈,攀升,婉转。它们将融合在一起,之后再消散在合唱的旋律中。它们将往返于声音的天梯间,与甜美的小提琴弓弦结伴,激越于锋利的号角中,在震耳欲聋的管风琴中呼号:“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从这一词中,从感恩中,当创造出一种从大地升至全能上主的赞美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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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模糊了亨德尔的双眼,巨大的激情充满他的身心。虽然清唱剧的第三部分尚有几页仍未读完,但“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已无法继续阅读下去。音节充满他,在他内心欢呼着,沸腾着,像熊熊烈焰般灼痛他,几乎要喷涌而出。啊!音乐在怎样冲撞他的心,跃跃欲试着要一飞归天。亨德尔迅速抓起笔,神奇而疾速地一行行记下音符。就像一艘船,狂风灌满了风帆,他无法停笔,不断向前。寂静的夜笼罩着四周,缄默的城市潮湿黯淡。但他的内心却充满光明,无声的音乐齐声轰鸣,响彻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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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当仆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时,亨德尔仍坐在写字台前书写。助手克里斯托夫·施米特小心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誊抄时,他也只是不耐烦地嘟囔着,并不回答。于是大家都不敢再靠近他,而他则三周都没有离开过房间。有人送吃的进去,他就仓促地用左手掰几口面包,右手继续书写。他如痴如醉地写着,根本停不下来。时而他站起身来,在房中踱步,大声哼唱,打着拍子,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如果有人同他讲话,他就会像受惊似的语无伦次。这些天里,仆人的日子实在难过。债主们来追债,歌手们来请求参加节日的康塔塔[26]演唱,信使捎信来邀请亨德尔进宫。仆人不得不一一回绝,因为哪怕只是试着和埋头工作的主人说上一句话,也会遭到他愤怒的责骂。在这些日子里,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不分昼夜,忘记时间,完全生活在由旋律和节奏组成的世界中,被心灵深处的风暴席卷。这神圣的湍流愈急迫,作品也就愈接近尾声。他成了自己的囚徒,只能踏着节奏的步伐丈量室内自设的地牢。他唱着,弹着羽管键琴,接着又坐下来,不停地写着,直至手指火辣辣地疼痛。有生之年,他还从未被这样的创作欲侵袭,也从未在音乐中经历过这般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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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将近三周之后——至今不可思议,也永远不可思议——9月14日,作品竣工。唱词变成了音乐。单调的文本释放出永不凋零的声响。意志的奇迹再次从燃烧的灵魂中被创造出来,就像当初从他瘫痪的肉体中创造了复活的奇迹。所有的旋律都已写好,都已创作完成,都已展翅飞翔——只是作品最后的一个词“阿门”仍未配上旋律。亨德尔要抓住这两个紧凑的音节,用它们建造升天的音梯。他要先抛出一个声部,接着让其他声部在合唱中变换。他要将这两个音节延长,再不断将它们分开,好让它们不断崭新而发光地结合在一起。神的气息注满他的激情,他在最后的音节中完成了伟大的祈祷。他要让音乐如世界般宽广而充实。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以辉煌的赋格为“阿门”谱曲,将洪亮的“阿”作为起始的根音。像一座大教堂,发出轰隆声,丰满,直至升达天庭;不断升高,再下降,再升高,最终融入管风琴的轰鸣,而这统一的声音的威力将一次比一次高,充满天体的各个领域,一若天使合唱着这感恩的赞美诗,头顶的屋宇在这永恒的“阿门!阿门!阿门!”声中震裂欲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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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尔艰难地站起身来,羽毛笔从他手中滑落。他不知自己在哪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感到精疲力竭,不得不扶墙踉跄着行走。他已全无力气,身体倾空,意识模糊。他像个盲人般摸着墙壁向前走着,随后栽倒在床上,死人般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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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上午,仆人悄悄地打开三次门,见大师一直在睡觉。他像具苍白的石雕,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表情。中午,仆人第四次进来想把他唤醒。他大声清嗓子,大声叩门,可任何声音都传不进亨德尔的耳朵,他睡得很沉。下午,克里斯托夫·施米特来帮忙时,亨德尔仍在昏睡。施米特俯下身端详:他就像个打了胜仗却牺牲在战场上的英雄,经过可怕的战斗,疲惫而亡。只是克里斯托夫·施米特和仆人并不了解他所经历的战斗和胜利。他们感到害怕——他躺了许久,纹丝不动。他们担心他又被中风击倒。到了晚上,无论他们怎样摇晃,亨德尔还是不愿醒来——他已经整整躺了十七个小时——克里斯托夫·施米特只好再去找医生,但詹金斯不在。在这个宜人的夜晚,医生正在泰晤士河边钓鱼。施米特赶到河边,医生对这位不速之客的打扰表示不悦。直到听说亨德尔病了,他才收起鱼线和渔具并回去取了外科手术的工具——很可能又要放血——这花了不少时间。终于,一驾小马车载着两人一路小跑,驶向布鲁克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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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正等在门口,向他们挥舞着手臂:“他起来了!”他隔街喊道,“正在吃饭,吃得比六个搬运工还多。半只约克夏猪肘子他吃得又猛又急,我给他斟了四品脱啤酒他还嫌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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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亨德尔此刻正像个君王般坐在满满一桌子食物前。这一天一夜的昏睡补足了他三周的睡眠,他正以他魁梧身躯中的全部力量和食欲吃着、喝着,仿佛要将他在三周内耗尽的力气全部吃回来。他几乎没和詹金斯大夫打招呼就开始大笑起来,笑声愈来愈响亮,愈来愈夸张。施米特记起他已整整三周没见过亨德尔的一丝笑容,唯见他焦虑恼怒。现在,他天性中积聚的快乐,响亮地迸发出来,就像潮水拍打岩石,像愤怒的波涛掀起浪花——亨德尔从未笑得如此自然,在见到医生的一刻,在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在他被生的喜乐激荡之时。他高举起酒杯,挥舞着,向迎面的黑衣医生问候。“是谁叫我来的?”詹金斯惊讶地问,“他怎么了?喝了什么仙丹?突然这么生龙活虎!你们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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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尔望着他,笑着,眼睛闪闪发光。之后他渐渐严肃起来。他缓慢地站起身,走向羽管键琴,坐下来,双手在键盘上腾空摆了摆,又转过身微妙地笑了笑,随即开始轻轻地半说半唱起宣叙调:“听着,我说出一个秘密”——这是《弥赛亚》开始时诙谐的唱词。他抬起手指,在温和的空气中开始演奏。他忘记了他人和自己,被卷入这部杰作的激流。顷刻间又重新回到作品之中,唱着、弹着最后几首似乎只能在梦中存在,而如今在清醒时首次被人听到的合唱:“是,你的痛苦已死!”他感到自己被活着的热情激荡,歌声愈来愈强,愈来愈高亢,一个人的声音变成了合唱,赞美着,欢呼着,不停地演奏着,唱着,直到“阿门,阿门,阿门!”他将全部力量强烈而深沉地倾注于音乐中,震荡了整个房间。詹金斯大夫陶醉了。当亨德尔终于起身时,他才不知所措地惊叹:“天哪,这样的音乐我从未听过。你一定是神灵附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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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时亨德尔的脸色却变得深沉,即便是他自己也被这部作品和一种恩赐震惊,就像上帝在梦中灵示一般。他羞愧地转过身,轻声说,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更相信是上帝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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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两位体面的先生敲响了都柏林艾比大街一幢公寓的大门。伦敦来的尊贵客人,伟大的音乐家亨德尔在此下榻。他们恭敬地道出他们的请求:最近几个月,他们因亨德尔为爱尔兰的首都带来他的杰作而感到兴奋。在这片土地上,他们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音乐。他们又听说,亨德尔将在这里首演他的清唱剧《弥赛亚》,他们感到莫大的荣幸!亨德尔把他最新的作品首先奉献给都柏林,而不是伦敦。他们可以想见这部杰作即将获得的巨大收益。为此他们想请教以慷慨闻名的大师,他是否愿意将首演的收入捐献给他们所幸代表的一些慈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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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尔善意地望着他们。他爱这座城市。它曾给他爱,打开他的心扉。他愿意答应,他笑着,并希望他们说出这笔收入将捐给哪些慈善机构。“救济牢狱中的犯人,”一位和善的白发先生说,“还有慈善医院里的病人们。”另一位补充道:“但是自然,这一慷慨的捐献只限于首演的收入,其余的,该归大师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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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亨德尔拒绝了。“不,”他轻声说,“这部作品我分文不收。我没想过要靠它换一分钱,我也从不亏欠他人。这部作品应该永远属于病人和犯人。因为我曾是病人,是这部作品让我重获新生;我曾身陷囹圄,是这部作品挽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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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迷惑地望着亨德尔。他们并不完全明白他说的话。随后,他们表达了谢意,鞠躬退出房间,去把这个喜讯告诉所有都柏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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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2年4月7日是最后一次彩排的日子。只有两个主教堂合唱团成员的一些亲属允许旁听。为了节省,费舍阿姆布勒大街的音乐厅里灯光微弱。空落的座椅上稀疏坐着些准备倾听伦敦大师新作的人们。宽敞的音乐厅内昏暗而阴冷。但很快发生了一桩奇事,合唱刚由高亢转入低鸣,散座四处的人们就情不自禁地聚在一起,渐渐形成了一片黑压压的倾听和惊叹的人群。这种前所未有的音乐冲击对于单独一人来说太过强烈,它会将人冲走,摧毁。人们越靠越近,就像要用同一颗心倾听。就像一队虔诚的教徒,欣喜地倾听扑面而来的交织的声响中不断变化声音和形式的圣言!每个人都顺服在这种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和极乐中,被震摄,被袭卷。喜乐笼罩着他们,又渗透了每个人的身心。当“哈利路亚”第一次雷鸣般唱响时,一个人一跃而起,接着,其他人也跟着站起身来。他们似乎被一种力量攫起,无法稳坐。他们站着,好离上帝的声音更近,好向上帝表达仆人的肃然起敬。之后,他们走出教堂,挨家挨户地宣告,一部不曾存在的音乐杰作已经问世。于是整个城市沸腾了,人们兴致勃勃地期待着这部大师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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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之后,4月13日晚,音乐厅门前人山人海。为了大厅里能容纳更多听众,女士们都没穿钟式裙,绅士们都未佩戴佩剑。七百人,从未有过的数字,济济一堂。演出前,人们纷纷传颂着作品的声望,但当音乐响起时,整个音乐厅却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倾听的人们越来越安静。接着合唱呼啸而来,所有的心跳都开始加速。亨德尔站在管风琴旁。他本想监督并驾御作品的首演。但现在作品已脱离他,他失去了它。他感到这音乐如此陌生,就像自己从未听过,从未写过,从未演奏过一样。他被卷入音乐的洪流。当最终的“阿门”响起时,他不禁张开嘴,加入合唱。他唱着,就像他在生命中从未歌唱过。但随后,当欢呼声响彻大厅时,他却静静地站在一旁,以免人们向他表达感激。因为该感谢的是上帝。他要感谢上帝的恩宠,赐予他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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闸门已开。奔涌的音乐流泉冲刷年轮,生生不息。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亨德尔屈服,再也没有什么能让这位复活之人消沉。尽管他在伦敦创建的歌剧院再次破产,尽管债主们再次四处逼债——他已真正站了起来。他能抵御一切不幸。六十岁的亨德尔迈着坦然的步伐,沿着作品的里程碑走自己的路。有人不断给他制造麻烦,但他知道如何出色地战胜它。岁月渐渐夺走了他的力量,他的双臂不再灵活,双腿因痛风而痉挛,但他仍以不倦的灵魂创作着。最终,他双目失明。在他写《耶弗他》时,他的眼睛瞎了。可他却用失明的双眼,就像贝多芬用失聪的双耳一样不断地创作着,不知疲倦、不可战胜地创作着。他在世间的成功越大,他在上帝面前就越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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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所有真正严肃的艺术家一样,亨德尔从不夸耀自己的作品,但他心怀感激地热爱着《弥赛亚》,因为它曾挽救他于深渊,因为他曾在这部作品中获得解脱。每年他都要在伦敦演出《弥赛亚》,每次他都将全部五百英镑的收入捐给医院里那些有待康复的人,救助犯人。他也要用这部曾经挽救他的作品同世间告别。1759年4月6日,病重的七十四岁的亨德尔再次站在柯文特花园的指挥台上。他,一个瞎眼巨人,站在那里,站在他的信徒中,站在音乐家和歌唱家中:他空洞的双眼看不见他们,但当乐器的巨大声浪向他袭来,当成千上万的欢呼声扑向他时,他疲惫的脸上绽放神采,充满光明。他挥舞着双臂,打着节拍,虔诚而认真地和众人一起合唱。他就像站在自己灵柩边的神父,为所有人的救赎祈祷。只有一次,当他喊出“长号响起”,当所有的号角齐声吹响时,他一惊而起,暗淡的双眼凝神远方,就像他已经准备好接受最后的审判。他知道,他已出色地完成了他的作品,已经可以挺起胸膛,走向上帝。朋友们激动地将盲人带回家。他们也感到这是同他最后的告别。他躺在床上,嘴唇微动。他想在耶稣受难日那天死去,他喃喃自语。医生们吃惊得无法理解他,因为他们不知道,正是在耶稣受难日,4月13日那天,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推倒在地。也正是那一天,《弥赛亚》公演。那一天,他心中死去的一切重新复活。而他希望在他复活的那天死去,以便在复活的信念中走向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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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这唯一的意志的威力超越生,也超越死。4月13日,亨德尔已全无力气。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庞大的身体像一具空洞而沉重的躯壳,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像一个空心的贝壳能发出大海的轰鸣一般,他的内心轰鸣着听不见的音乐。这音乐比以往所有听得见的音乐都更奇妙,更神圣。音乐的波涛缓缓地从他虚弱的身躯中将他的灵魂熄灭,并托举它升入缥缈之中。一浪接着一浪,音乐永恒地回响在天地之间。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仍未敲响,亨德尔那终有一死的肉身最终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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