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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10 这时,本是来誊抄咏叹调的大师助手克里斯托夫·施米特从楼下走上来。他也被那声闷响吓了一跳。现在两人一起把这个庞然大物架了起来——他的胳膊耷拉着像个死人——放到床上,头部垫高。“帮他把衣服脱掉。”施米特命令仆人,“我去找大夫。你给他喷水,直到他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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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12 克里斯托夫·施米特没穿外套就跑出门去。时间紧迫。他穿过布鲁克大街跑到邦特大街,向所有傲慢地踱着方步的马车挥手,但没人搭理他这个仅穿着衬衫的喘着粗气的胖子。终于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钱多思公爵的车夫认出了他。施米特忘记了礼貌,二话没说就拉开车门。“亨德尔快不行了!”他朝着热爱音乐又爱戴大师的公爵喊道。后者也是亨德尔最热心的赞助人。“我必须去找大夫。”公爵立即请他上车。几匹马狠吃了几鞭。很快,他们就请出了住在弗利特大街正在忙着验尿的詹金斯大夫。轻便的双轮马车立即将他和施米特带回布鲁克大街。“他承受了太多不愉快!”助手在车上抱怨,“他们快要把他折磨死了。这些该死的歌手和阉伶[25],这些油嘴滑舌吹毛求疵的人,简直是一群恶心的蛀虫。今年,他为了挽救剧院,已经写了四部歌剧。可其他人却忙着给宫里献殷勤,忙着和女人们周旋。尤其是那个意大利人,那个可恶的阉伶,令所有人发狂,简直是一只甜嘴的嚎叫的猴子。唉,这些人对我们的好人亨德尔都做了什么!他拿出全部积蓄,一万英镑,可这些人却拿着欠条折磨他,要逼死他。从来没有人有他这么伟大的成就,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鞠躬尽瘁。就算他是个巨人也会被毁掉。哎,多好的一个人!一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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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14 詹金斯大夫冷静而沉默地听着。走到寓所前,他又吸了口烟并将烟斗中的烟灰磕掉。“他多大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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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16 “五十二岁。”施米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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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18 “最麻烦的年纪。他又像头牛一样拼命工作。不过他身体壮得也像头牛。好吧,看看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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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20 仆人端着一只碗。克里斯托夫·施米特举起了亨德尔的一条胳膊。医生划破了他的血管,热血流了出来。不久,亨德尔紧绷的双唇发出叹息。他深深地呼了口气,睁开双眼。他疲惫的眼睛失去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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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22 医生包扎了他的手臂。可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他准备起身,却发现亨德尔的嘴唇在嚅动,他凑过去。声音十分微弱,就像喘气,亨德尔呼噜着:“完了……我完了……没有力气……没有力气我还活个什么劲……”詹金斯大夫弯腰贴近他,发现他的一只眼睛,右眼,目光呆滞,而另一只眼睛却很灵活。他试着拉起他的右臂又撒手,右臂毫无知觉地耷拉下去。接着他又抓起左臂撒手,左臂却能保持新的姿势。现在,詹金斯完全清楚了他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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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24 施米特跟着大夫走出房间,一直跟到楼梯口。他慌张又小心地询问:“他得了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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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26 “中风。右半身瘫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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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28 “他还,”施米特支吾着,“——他还能痊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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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30 詹金斯大夫默默地吸了撮鼻烟。他不喜欢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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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32 “或许吧。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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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34 “他会一直瘫痪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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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36 “如果不发生奇迹的话,很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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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38 但是对大师五体投地的施米特并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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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40 “那么他……他至少还能再工作吧?如果不创作,他根本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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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42 詹金斯大夫已经站在了楼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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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44 “他不可能再创作了。”他轻声说,“或许我们能保住他的命,但我们失去了这位音乐家。中风会影响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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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46 施米特呆望着他。医生觉察到他眼中极度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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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48 “怎么说哪,”他重复道,“如果不发生奇迹的话。不过我还没有见过奇迹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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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50 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无力地生活了四个月,而力量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毫无知觉。他不能走,也不能写,不能用右手敲击哪怕一个琴键。他几乎不能说话。由于身体上那道可怕的撕裂,他的嘴唇斜歪着,只能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当朋友们为他演奏时,一丝光芒会闪过他的右眼,接着,他沉重而失控的身躯就会像发梦的病人般颤抖起来。他想打拍子,但四肢像被冻僵般僵硬,头脑和肌肉不听使唤。这位昔日孔武有力的男人感到自己就像被无助地密闭在一座无形的坟墓中。音乐一旦停止,他的眼皮就耷拉下来,他又像具尸体般躺到了床上。詹金斯大夫为难地告知——大师恐怕已无药可医——得把他送到亚琛去,那里的温泉或许能让他好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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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52 就像地表下蕴藏着神秘的温泉,亨德尔僵硬的身躯中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的意志力、生命力。这些力量并未被毁灭性的打击撼动,它不想让他不朽的精神熄灭在必死的肉身中。这位巨人并不认输,他还要活,还要创作。而正是这种意志战胜了自然规律,创造了奇迹。在亚琛,医生们曾严肃地告诫他,不得在热水中浸泡超过三小时,否则他的心脏将无法承受,有生命危险。但是为了求生,出于他不可遏制的恢复健康的欲望,他的意志力甘愿挑战死亡。医生们震惊地发现,亨德尔每天都在热水中泡上足足九小时。意志助长了他的力量。一周后,他已经可以磕磕绊绊地行走。两周后,他的胳膊已可以活动。意志和信念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为了拥抱生命,他从死亡的牢笼中挣脱出来。此时唯有大病初愈的人,才能理解他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烈、更难以言表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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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54 离开亚琛前的最后一天,彻底痊愈的亨德尔在教堂前停下脚步。他从来不是个特别虔诚的人,可是现在,他却怀着激动的心情,迈着上帝恩赐的自由步伐走向唱经台上的管风琴。他先用左手试着敲击键盘,管风琴清亮而丰满的声音立即回荡在教堂内;接着他又迟疑地抬起不愿示人、僵硬许久的右手。看!即便是这只右手,也弹奏出了银铃般悦耳的音乐。他开始慢慢演奏,在无限的遐思中心潮起伏。管风琴的轰鸣犹如一柱柱无形的方石,庄严地层层升攀,盘旋在这座天才建筑巨大的空间内,直达穹顶,又像一束声音之光,明亮非凡。台下一群无名的修女和教徒们安静地听着,他们无法想象尘世间有这样的音乐。而亨德尔则谦卑地低着头,弹啊弹……他又重新找到了上帝,找到了他和不朽交谈的语言,上帝和人类交谈的语言。他又能演奏,又能创作。此刻,他感到自己获得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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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56 “我从地狱中回来了。”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挺着宽阔的胸膛,伸出有力的双臂,自豪地对伦敦的医生说。医生则不得不对这一奇迹表示震惊。以饱满的力量和痴狂的热情,痊愈的亨德尔毫不迟疑地加倍投身到创作中。原来的斗志又重新回到这个五十三岁的男人身上。他写了一部歌剧——健康的双手完美地听从他的安排——他写了第二部歌剧,第三部歌剧,又写了清唱剧《扫罗》《以色列人在埃及》和《诗人的冥想》。创作的欲望如同长期堵塞的泉水般喷薄而出。然而亨德尔时运不济,王后的过世中断了演出,随后又爆发了西班牙战争。广场上每天聚集着振臂高呼的民众,负债累累的剧院中却空无一人。接着又是冬天。伦敦的这个冬天异常寒冷,泰晤士河已结冰,如镜的冰面上行驶着叮当作响的雪橇。所有音乐厅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都大门紧锁,即便是天籁般的音乐也无法与严寒抗衡。歌手们纷纷病倒,演出一场场被取消。亨德尔的处境愈发艰难。债主上门逼债,评论家冷嘲热讽,观众则冷淡而沉默。这一切摧毁了这位绝望的勇士。一场义演虽然挽救了债务危机,但是像乞丐般谋生简直就是耻辱!亨德尔越来越封闭,越来越抑郁。或许半身不遂还要好过整个身心的觉醒!时至1740年,亨德尔已经认为自己是个受到重创的失败者,当年的荣耀已成残渣灰烬。他还在费心整理着早年的作品,也偶尔创作一些小品,但康复之初的灵感原动力已枯萎不再。这个魁梧的男人,神圣的斗士,第一次感到身心疲惫,败下阵来。第一次,他感到创作的激情,他那三十五年来征服了整个世界的创造力已经枯竭。他又一次走到了尽头。他知道,或者他以为自己知道:他已绝望地彻底走到尽头。他叹息着:假如要再次埋葬我,上帝又何必在病痛中挽救我?这样像阴魂般游荡在冰冷空洞的世间,还不如当初死掉的好。有时,他又在愤怒中画着十字,喃喃自语:“主,我的上主,你为何遗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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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51258 一个失败者,绝望的人,心灰意冷,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或许也不相信上帝。那几个月,亨德尔每晚都徘徊在伦敦街头。白天,追债的拿着账单守在门口,他只好在夜幕降临后走出家门。街上的人们向他投来冷漠而蔑视的目光。有时他也考虑逃到爱尔兰,那里的人们还敬仰他的名声——啊,他们并不知道他已经彻底颓废——或者去德国,去意大利。或许他能在那里融化内心的冰封。在南部的甜风吹拂下,灵魂的荒漠或许能再次迸发旋律。不,他无法承受这种不能创作、了无生气的生活。他无法承受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的失败。有时他站在教堂前,尽管他知道,圣言不会安慰他。有时他也坐在酒馆里,但酩酊大醉不会带来纯粹而神圣的创造力,劣质的烧酒只能让人呕吐。他时常站在泰晤士河的桥上,呆望夜一般漆黑的奔流河水,或许纵身一跃反而更好!只要不再承受这沉重的空虚,只要不再承受这远离上帝和人群的残酷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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