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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晤是在晚上,在安曼郊区与一个难民营相连的一幢住房里进行。房间里只有一张字台和几把椅子,墙上贴着反犹太复国主义的宣传画。手持冲锋枪的突击队员把守着关闭的房门。屋里只有我、他、摄影师和那位引见者。我坐在写字台前,乔治·哈巴什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他弯着背,双手放在膝盖上,抬起头等我提问。他始终以坚定、忧郁的目光注视着我,这样的姿势使我失去了向他进攻的愿望。我问他的年龄,回答是44岁。然后他把手指伸进灰白的头发,似乎是要为自己看来如此衰老表示歉意,嘴角上掠过一丝苦笑。但是,当我提出第一个“为什么”时,他的笑容消失了。他严肃地表示同意,并且作了严肃的解释。他用英语交谈,他对这种语言相当精通,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像一位教授在给学生讲授解剖学。但是他的语调是冷淡的,是一个不需要盟友和朋友的人的讲话语调,他没有这个需要,孤独是他所作的选择。他的这种状态持续了足有一个半小时,直到我问他最后一个“为什么”时,他变得局促不安,甚至哭了起来。他真的哭了。当他叙述到1967年看到3000个巴勒斯坦人被以色列士兵用步枪赶走时,他的嘴角开始颤动,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泪水从他的鼻子边流下来……我该怎么想呢?人的天性是如此的令人费解,善与恶之间只相隔着一根如此之细,如此难以看得见的线。我没有说什么。我暗暗地想,有时候这根线会断在你手中,使善与恶混杂在一起形成一个会使你糊涂的神秘物。在这个神秘物支配下,你再也不敢评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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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采访记在《生活》杂志上发表以后,他错误地让所谓的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的情报部给我写了一封无耻的信。由此,我就对哈巴什作了评价。那封信否认我使用过“恐怖主义”的字眼,认为哈巴什大夫决不会允许我使用这样的字眼。既然阿拉伯人被认为是犹太人,于是我被指责为排犹分子。信中还否认他放弃行医的年份是1967年,最后否认哈巴什说过他对可能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危险一点也不担忧。我用英文写了一封公开信做了回答。信是这么写的:“所谓的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情报部显然不知道存在一种叫录音机的机器。我之所以把它称为‘所谓的’,是因为当我在巴勒斯坦时,没有任何一个属于它的成员对我说起过存在这么一个情报部。我采访哈巴什大夫时是用录音机录下我们的问答的。如果他忘却了某些事情或者故意忘却了某些事情的话,他随时可以听听录音带以便唤起自己的记忆。但是,我愿意设想哈巴什大夫对他的所谓的情报部给我的信是一无所知的。我愿意设想如果他知道的话,他必定会制止在信中杜撰这么多无用的蠢话和毫无意义的辱骂的行为。事实上,哈巴什大夫很清楚他在麦克风前说过的话。诚然,也许是出于礼貌我没有处处使用“恐怖主义”这个词,对此现在我还感到后悔。但是,我曾多次使用这个词,甚至在谈到我们欧洲人过去在为自由而进行的斗争中并没有杀害过手无寸铁的人们和儿童时,我在哈巴什大夫面前还评论过这个词。对此,哈巴什大夫没有生气和进行反驳。为了说明我是错的,他只向我介绍了他的理论。像所有的记者一样,我每一次在采访以后都把采访所得抄录下来并做些加工,但是这一次我没有花很多精力,因为按我们谈话的实际情况写就行了。这个采访记的文字稿从我和哈巴什开始谈话处落笔,以我和哈巴什结束谈话收尾,这不是偶然的。它极为忠实地报道了哈巴什在90分钟内用英语对我讲的一切,录音带上的字句清晰,音响极好。除了1967年这(几)个字以外,不可能有其他差错。哈巴什大夫发音时有轻微的咬舌头的缺陷,很有可能他说的是1957年,而我把它听成1967年。我再说一遍,我写下的是记录在录音带上的全部内容,只是缺少了哈巴什大夫的眼泪和他嘴角的抽搐、颤动,这是人的反应,正因为如此我喜欢他。这,我承认我可能错了。他的所谓的情报部暗示我是一个法西斯分子。对于这样粗俗的攻击我只想回答说,当哈巴什大夫没有做出任何事情表明他的反法西斯立场的时候,当他的人民与纳粹分子和睦相处的时候,我那时是一个在意大利抵抗运动中进行战斗的、梳着辫子的小姑娘。可惜那个时候没有巴勒斯坦记者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我们中间采访我们,向我们表示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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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里亚娜·法拉奇(以下简称“法”):哈巴什大夫,你们的阵线擅长于搞恐怖主义行动,而很多这样的行动发生在欧洲。为什么你们要把不属于我们的战争强加于我们?你们的准则是什么?你们有什么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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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哈巴什(以下简称“哈”):我马上给您解释。首先要有一个前提,打仗必须要以科学的方法来确定谁是我们的敌人。经过科学的分析,我断言我们的敌人不仅仅是以色列,而是以色列加上以色列所依赖的、受犹太复国主义支配的许多国家,再加上帝国主义。我特别要指出的是在1918年到1948年期间的英帝国主义和从1948年以来的美帝国主义。如果我们只需要对付以色列,事情似乎就简单了。但是我们要对付一切从经济、军事、政治和思想上支持以色列的人,就是那些主张建立以色列国的资本主义国家,现在他们把以色列作为在阿拉伯世界为他们的利益服务的堡垒。这些国家,除美国外,也几乎包括整个欧洲。欧洲并没有跟我们打仗,这是事实,那么我们暂且把它忘掉,让我们看看正与我们打仗的以色列。从经济和政治的角度来看,以色列是一个孤岛,因为它与所有的友好国家隔绝,而受叙利亚、黎巴嫩、约旦和埃及这些敌对国家的包围。其结果是它与一切友好国家的联系只能通过海上和空中,因此必须破坏以色列的海上交通和空中航线。关于它的海上交通,即船只、港口和地中海本身,我们将来再来过问。至于它的空中航线我们已经关心很久了,我们袭击了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飞机。对我们来说这家航空公司的飞机是我们合法的军事目标,这不仅因为它是敌人,也不仅因为它比其他任何手段都更加有效地把以色列“岛”与其他地方联系起来,而且还因为它运输弹药和军队。它的飞机是由以色列空军的后备军官驾驶的。战争中,在任何地方打击敌人都是正当的。这条规则也把我们带到了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机场,也就是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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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哈巴什大夫,您忘记了在飞机上的乘客中有的不是以色列人而是中立国家的公民。您也忘记了那些机场不属于以色列人而属于中立国家。尊重中立国家是战争的另一条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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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这些机场往往是在那些亲犹太复国主义的国家里。但现在撇开这一点不说,我向您重申我们有权在我们的敌人所在的一切地方袭击他们。至于那些不是以色列人的乘客,他们是飞往以色列的。我们在这块现在被称为以色列的土地上没有任何司法权,而这块土地原来是属于我们的,所以要求任何去以色列的人必须得到我们的许可是正当的。此外,像在德国、意大利、法国、瑞士那样的国家的公民中,有许多是犹太人。这些国家允许他们利用自己的国土来打击阿拉伯人。例如,如果意大利是打击阿拉伯人的基地,那么阿拉伯人有一切权利利用意大利作为打击犹太人的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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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不,哈巴什大夫,意大利不是犹太人打击阿拉伯人的基地,德国、法国、瑞士也不是。是你们在我们的国家里制造恐怖和死亡。事实上,你们袭击的不只是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飞机。你们究竟要干什么?你们要把战争扩展到地球的四分之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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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不,我们不想把战争扩展到地球的四分之三。但是必须讲科学,并且承认我们的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它不局限于重新得到巴勒斯坦。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们想要的是像越南那样的战争。我们要另一个越南,而且不只局限于巴勒斯坦范围内,要扩展到一切阿拉伯国家。巴勒斯坦是阿拉伯民族的一部分,整个民族必须参战。今后必定会如此,但是我估计还需要三四年的时间。到那个时候,也许在那以前,约旦、叙利亚和黎巴嫩的革命力量在一场全面的战争中会起来站在我们一边。好戏还在后面。要让欧洲和美国从现在就明白,只要巴勒斯坦得不到公正的对待,他们就不能期望得到太平的日子。等待你们的不会是好日子,为帮助以色列付出这样的代价不算太高。说清楚了这一点,我们可以来谈谈我们对不属于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飞机的袭击问题。我想您指的是在大马士革被劫持的美国环球航空公司的飞机。美国是我们的敌人的一个港口,因此也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劫持飞机是对美国出售给以色列鬼怪式战斗机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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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哈巴什大夫,如果说美国给以色列鬼怪式战斗机,那么俄国也给埃及米格战斗机,因此是对等的。如果每当俄国给埃及一次武器我们就要劫持一架飞机,那么人们只能骑自行车旅行了。但是您对可能会引起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不感到不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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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否,我说的是实话。世界利用了我们,但又把我们遗忘了。是让人们记起我们的时候了,也是我们不应再被利用的时候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将为重返家园而继续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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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你们对世界舆论也毫不关心吗?对于你们每一次在外国土地上制造灾祸所引起的对你们的愤慨和仇视,你们也不关心吗?如果我们并没有对你们开枪,而你们却对我们开枪,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得到我们的理解和尊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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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我们显然是关心世界舆论的。当世界舆论站在你一边时意味着你是正确的;反之,则说明你有什么地方错了。但是这不是看问题的方法,因为我们更关心世界舆论对我们的了解而不是同情。我来解释。人民阵线的进攻着眼于质量而不是数量。我们认为在远离战场的地方杀死一个犹太人比在战场上杀死一百个犹太人的效果更大,因为它能引起更大的反响。如果我们在伦敦的一家商店放火,燃起的小小的火焰将相当于以色列两个集体农庄发生的大火。我们促使人们去考虑为什么,我们把我们的悲剧告诉了人们。必须不断地提醒你们注意我们的存在。事实上,世界舆论从未赞同我们或者反对我们,只是无视我们。从1917年贝尔福宣言[3]发表时起,你们欧洲人始终对我们一无所知。只是现在人们才开始直觉地感到我们像癞皮狗那样从我们的土地上被赶走。我们过去在那块土地上生活,就像您在意大利,或者像一个法国人在法国,一个英国人在英国,一个叙利亚人在叙利亚生活那样。是的,我们要通过这些破坏行动使世界知道在这里发生了灾难,正义必须得到伸张。啊,您要相信,既然发生了这一切,我们就有权利做一切事情,包括您称之为破坏和恐怖主义的事情。1947年当英国人决定把那片有96%的居民是巴勒斯坦人的土地赠送给犹太人时,舆论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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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哈巴什大夫,您是在谈论被称做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事。我是否可以从您的回答中得出结论,你们的阵线不关心在我们欧洲人中是否有人受到伤害?我是否可以得出结论,你们企图继续在我们的商店放火,在我们的飞机里开枪,在我们的邮包里放炸弹,用恐怖主义来折磨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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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当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干这类事情的时候,你们不把它叫做恐怖主义行动,而叫做解放战争。当然,我们要坚持我们的战略,而且要扩大我们的行动。但是我们将尽量不损害欧洲人。我以我的儿子们的名义起誓,我们是重视这个问题的。我们给突击队下达的命令一直是要保证欧洲人的安全。人民阵线在1969年的一切行动中都遵守了这条命令,没有杀害过一个欧洲人。就说在伦敦大商店放火那件事吧,对我们突击队员来说,扔两个或三个炸弹和杀死一群人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我们在夜间行动,为的是避免引起伤亡。是的,在雅典曾经死了一个男孩,但是我们的阵线与那次行动毫无关系。从事这种您称作破坏活动事情的,不只是我们一家。请不要忘记有许许多多的巴勒斯坦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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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哈巴什大夫,我们来谈些别的。比如说谈谈那些从未像我们那样处于危险中的国家,即你们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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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我们的斗争目标不单单是重新建立巴勒斯坦,而且要在那里建立社会主义。我们既是民族主义者又是社会主义者。我们说人民阵线是以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的运动。自1967年以来,我们明白了一个无可争论的现实,即要解放巴勒斯坦必须以中国为榜样,以越南为榜样,没有其他道路可走。我们对此进行了认真和科学的分析。以色列是殖民主义现象,殖民主义是帝国主义现象,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现象。因此,我们认为能作为我们的朋友的只有社会主义国家,我们不到这些国家去劫持飞机。其中最友好的国家是中国。她对巴勒斯坦的态度十分明确,十分友好,她的观点也是明确的:中国希望以色列被铲除,因为只要存在以色列,帝国主义在阿拉伯就有一个侵略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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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那么苏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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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苏联是我们的朋友中的第二位。显然,是她给阿拉伯集团提供武器,或者说向目前统治阿拉伯的集团提供武器。也许“第二位”的说法不对,因为我们与苏联也十分友好。您看,我们的立场是越南人的立场。谁跟我们友好就是我们的朋友。中国支持我们,帮助我们,因此我们与她站在一起。苏联支持我们,帮助我们,因此我们与她站在一起。我们不按中国人的要求去看待苏联人,也不按苏联人的要求去看待中国人。当然,对苏联提出的和平计划,或者类似联合国安理会决议那样的圈套我们是不感兴趣的。因为我们不能接受和平的解决办法,我们对和平妥协从来不让步,中国同意我们这个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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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中国援助你们的具体行动是指哪些方面?例如你们是否也把你们的教官派往中国受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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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不,从来没有。我们也没有派教官到北越或阿尔及利亚去。我们阵线自己进行训练。我们有自己的营地和训练班,在那里我们不是只学开枪。我们还学希伯来文,我们的训练方法和法塔赫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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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你们与法塔赫的关系不好。您对亚西尔·阿拉法特是怎么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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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我们之间相当友好。我们在一起时常进行激烈的讨论,但是总的来说,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不可能不一致,因为我们在同一个战壕里战斗。但是我们和法塔赫在很多方面的想法太不同了。我们从来不像他那样从反动力量那里接受钱,我们永远不会去碰那些散发着美国石油臭气的钱。谈到我们的敌人时,我遗漏了阿拉伯民族主义集团。法塔赫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但与他们合作。不把他们也算做敌人是不公正的。如果我向您讲述巴勒斯坦近52年的历史,我可以向您证实最大的障碍来自阿拉伯反动力量。首先是沙特阿拉伯,那里的大部分油井掌握在美国人手中;其次是黎巴嫩,那里有一个腐烂透顶的政权;还有约旦,那里有一个准备承认以色列的国王。这张名单还可以扩大。结论是:接受他们的钱意味着丧失了道德和名誉。我们在自己人中募集经费,当经费的困难成为生死攸关的问题时,那么我们就到有钱人那里去取。我们是去取钱,而不是接受他们的恩赐,更不是向他们乞求。加入人民阵线的人都知道,人民阵线不是在闹着玩。此外,巴勒斯坦的革命力量不是法塔赫,而是我们。是我们发动了无产阶级群众,他们是真正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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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哈巴什大夫,那么为什么大多数的无产者都站在法塔赫一边,而在你们中间我看到的大部分是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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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是的,我们不强大,或者说还不够强大。但是我们并没有因此而自卑。一个政党即使它的成员中有很多无产者也不足以被认为是一个无产阶级政党。欧洲的无产者有很多就站在资产阶级一边。作为无产阶级政党重要的是应具备无产阶级思想与无产阶级的纲领。用钱吸引来的突击队员即使人数很多也没什么意义。一百个具有明确的革命思想的突击队员比一千个用高薪雇佣来的突击队员更有战斗力。即使我们拥有像法塔赫那样多的钱,我们也不会接受太多的人。我们确信,突击队员的力量不取决于数量,而取决于质量,尤其是在必须采用被您称之为破坏战略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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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哈巴什大夫,搞恐怖主义,放火烧养老院,破坏医院的供氧设备,制造飞机坠毁事件,炸毁超级市场,这些行为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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