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288449
1706288450
斯特朗警告指出,移民增加了犯罪率,同时也损坏了“本国人民的道德”;移民还“孕育了美国的社会主义”,在那些已经被爱尔兰和德国移民选民群体破坏了民主进程的“暴民统治的城市”里,后果尤其严重。一些社会研究甚至会专门来强化这种反移民情绪。雅各布·里斯(Jacob Riis)的《另一半怎么生活》(How the Other Half Lives: Studies among the Tenements of New York,1890年)新闻摄影集就探索了那些不太幸运的“另一半人”所生活的贫民窟和移民聚居区,虽然这本集子没有太过强烈的反移民情绪,但它呈现的城市及其居民的生活状况的确让人感到沮丧。正如里斯所描述的那样(见图39),移民的生活相当艰苦,但真正体现其贫穷程度及社会影响的却是他们的死亡。里斯指出,在“过去五年中”,“这个城市里每十个人死去,就有一个人被埋在波特墓园”。对于这个因充满机遇而自鸣得意的社会,里斯的话正是严厉的指责。
1706288451
1706288452
本身也是移民的里斯出于强烈的道德目的,致力于揭露纽约下东区恶劣的生活状况。不过,他认为穷人或移民里有些值得帮助,有些不值得帮助,而且他给出的证据也模糊了经济原因和社会后果之间的界限,事实上,这也是所有国家至今都仍在苦苦寻求解决的问题。十年后,美国记者林肯·斯蒂芬斯(Lincoln Steffens)在《城市的耻辱》(The Shame of the Cities,1904年)中表达自己的观点时,关注的已经不再是社会福利的短缺,而是政治腐败了。和里斯一样,斯蒂芬斯也是新一代揭丑派社会评论家、记者,致力于揭露各个社会阶层的罪恶与腐败,袭击他所认为的美国的“道德缺憾,而这却正是我们自以为最强大的地方”。斯蒂芬斯指出,政治腐败只要仍然存在,就是一种民主的欺诈。在他看来,政治首领“不是政治产物,而是一种美国机制的产物,是一个本不具备自由之精神的自由民族的产物”。
1706288453
1706288454
斯蒂芬斯认为在自己调查的腐败现象中,美国人是串通一气的。他指出“在海关的女人,拿着绳索的私刑执行人,以及行贿并且拿回扣的企业首脑”都是这个全国性道德滑坡中的一分子。他提出一个著名的控诉,即“贪污违法的精神正是美国的精神”。斯蒂芬斯对这个丧失了道德准则的国家虽然给出了严厉的指责,但也并没有完全失去希望。他确信美国人虽然犯下纵容坏的政府管理的过错,但同时也更有能力去要求好的政府管理。他论证说,“美国公民的性格里有一种傲气”,“这种傲气也许会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17]。
1706288455
1706288456
里斯和斯蒂芬斯的观点在美国都很普遍,也与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观点相去不远,但在新世界里还是引起了独特的反响。斯蒂芬斯和里斯都坚信在这片“自由之地”上不应该发生这些情况,也不应存在这种腐败,前者表达得很直接,后者则相当含蓄。在这种社会评论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期望:期待自己也许能够建立起最初的那批殖民者曾追求过的乌托邦。在当时最有影响力的畅销书、爱德华·贝拉米(Edward Bellamy)的《回顾》(Looking Backward,1888年)一书中,这种期望尤其明显。贝拉米书中的男主人公,著名人物朱利安·韦斯特(Julian West)穿越到未来,发现2000年的美国已经完全消除了不平等,变成了一个社会主义乌托邦。韦斯特的未来之旅让他得以重新评估当下,他指出,“自从我见过另外一个世纪的样子,我眼里的天平就已经倾斜”。从未来回来之后,他带着自己对当下世界的全新理解,在1897年的一次晚宴上严斥在座宾客。“我到过各各他(Golgotha),”他宣布道,“我看见人类被钉在十字架上!难道就因为你们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太阳和星星在这个城市中看到的是什么景象,所以只能考虑和谈论别的事情吗?在你们隔壁,就有无数男男女女,你们的至亲骨肉,他们从生到死所过的生活只是一场痛苦,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1706288457
1706288458
1706288459
1706288460
1706288461
图39 《戈瑟姆法院》。这幅插图出现在雅各布·里斯1889年在出书前所写的一篇文章《另一半怎么生活:租户研究》,载于《斯克里布纳杂志》第6卷第6期(1889年12月)。在这篇文章以及后来的书中,里斯强调,纽约——也暗指整个国家——已经“错失了可以健康发展的良机,并且这个机遇失不再来”。在某种程度上,里斯也是一种阶级批判,批判纽约沿着中心区曼哈顿岛的逐渐扩张。在此过程中,个体被带离了最初的落脚点和身为贫困移民的初始状态,被无情地驱赶着向上攀爬,向财富和成功进发。作为成为美国人的一种隐喻,这种持续的城市更新和向上的流动性难以阻挡,然而正如里斯强调的那样,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又太难实现。“在闹市区的那些老房子里,”他指出,“租户由于无知而出生,在贪婪中被抚养成人……从列车呼啸而过的高架铁路出发走上几十步,穿过布鲁克林大桥底下的富兰克林广场,列车喧嚣的回音还在耳边作响,但你已经从繁荣地带来到了贫困地带。”(第643页)
1706288462
1706288463
1897年美国的现实相比于贝拉米创作小说时的1887年并没有什么变化,许多美国人还是不会将那些城市贫民区的居民当成和他们一样的血肉之躯看待。因为他们没有能力预见未来,他们能做的只有回顾过去,而这在某种程度上看起来太过熟悉。不管是以纽约的“城市老板特威德”和坦慕尼协会会堂为典型的政治腐败,还是惠特利向之开战的走私犯和罪犯,都没有消失;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问题反倒变得更为严重。这似乎表明了布赖斯(Bryce)在1888年提出的观点不无道理:他不认为大多数来到美国的移民带着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倾向或是什么犯罪目的,与之相反,这些移民只是在政治方面一无所知,容易腐败。就在贝拉米回顾过去的同时,布赖斯设想了美国的未来。如果说克雷夫科尔对“美国人这个新人种”这种旧世界里乌托邦式的集体描述取悦了美国人,布赖斯则是描绘了这种理想的局限性,提醒了美国人将移民转变成“新人种”既不简单,也不能确保成功。
1706288464
1706288465
诚然,移民几乎不会认为自己是易于塑形的旧世界黏土,准备好了被新世界重新打造;他们的想法与此恰恰相反。罗马尼亚移民作家马库斯·伊莱·拉维基(Rabbi Marcus Eli Ravage)就在书中回忆了自己刚到美国时感受到的“最初的冲击”,并且指出这种反应部分是由于他自己的文化包袱。正如拉维基解释的那样:
1706288466
1706288467
从欧洲来到这里的移民并不是美国人所以为的原材料。他不是一张白纸,等着你去随心所欲地涂涂写写。他不是凭空出现的,相反,他带着自己根深蒂固的传统,带着自己的一套文化、品味和习惯,这些和他的民族经验一样古老,是由其种族和环境传承下来的。也正是他的整个旧世界的灵魂,在他一踏上这里的土地之时,就与美国的灵魂发生了冲突。[18]
1706288468
1706288469
拉维基口中的“旧世界的灵魂”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了这个新环境和这里的居民,他们被许多本地居民看作是些“可笑的人”,甚至还会被称作“欧洲的渣滓”。拉维基来到美国时,美国的移民法已经开始收紧,1882年颁布了第一部《联邦移民法》,将罪犯、疯子、贫民以及那些有可能成为公众负担的人群排除在外。同年,《排华法案》通过,这部法案最初是为了阻止西方进口廉价中国劳工,后来却不仅成为移民管制的参考模板,而且随着美国影响力范围——或者至少是活动范围——向海外的扩张,扩展到了更广泛的种族态度问题上。当然,美国已经在更近的局部地区尝试并且测试过了移民管制的程序。自由女神像揭幕还没到10年(1897年),移民限制联合会就提出,和那些南方想参与投票的非裔美国人一样,新移民在移民前必须参加识字测验。
1706288470
1706288471
移民限制联合会由一群哈佛毕业生在1894年创立,是一个强大的特权、压力集团,但这个集团并不是美国移民政策的唯一舆论制造者。事实上,他们的观点也遭到了强有力的反对,其识字法案在国会里遭到数位美国总统的否决:格罗弗·克利夫兰(Grover Cleveland,1893—1897年)、威廉·塔夫脱(William Howard Taft,1908—1912年)和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1912—1920年)都试图阻止这项法案通过。
1706288472
1706288473
克利夫兰谴责这种观点是“粗鄙、狭隘、非美国的”,而这个提案则是“没有必要的严苛压迫”。克利夫兰坚称,这代表着“彻底背离了我们有关移民的国家政策”,而这个政策“原本是鼓励那些外国人来与我们共命运、参与建设我们辽阔的国家,作为报偿,他们可以获得美国的公民身份”。他提醒国会说,“美国在19世纪的巨大发展在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几百万勇敢爱国的移民,这也证明了这项慷慨大方的移民政策是成功的”。同时,他还攻击了那种将移民与失业、犯罪以及社会和经济衰退联系在一起的危言耸听的言论。“就在前不久,”克利夫兰指出,“人们还在这样谈论移民,但如今,那些移民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已经成为我们最好的公民。”[19]
1706288474
1706288475
克利夫兰在最后提出的观点触到了一些人的痛处。有些美国最好的公民未必就喜欢被提醒起他们的欧裔来源。对于他们而言,移民其实是一种非常强有力的提醒,既提醒他们想起外面的世界,很多时候也提醒他们想起被留在身后的那些人(见图40),甚至可能还会提醒起其他更多东西。“自由的美国人,”拉维基指出,“需要愚昧的种族来教导他们如何向全世界讲出令人振奋的话语。在我看来,美国人只有从卑微的移民身上才能认识到美国在国际大家庭中代表着什么。”简而言之,对于这个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起源和建国理念的国家,移民既质疑了美国人的自满情绪,也给这个国家敲了一记警钟,提醒它不能再否认“这个明摆的现实,否认美国精神是一种和解……否认移民而来的美国人从来都是,并且一直会是复合的美国人”。[20]
1706288476
1706288477
1706288478
1706288479
1706288480
图40 《回顾》(约瑟夫·开普勒)。这幅漫画出现在1893年1月11日的《冰球杂志》上。画中,这个国家最成功的商人们正在试图阻拦移民进入美国,而他们的身后是表现他们“旧世界”根源的影子或幽灵。这幅画强有力地表现了后来格罗弗·克利夫兰也指出的一点:美国人不情愿承认自己的“旧世界”根源。画中对于移民形象的描绘在拉维基拉比的笔下也可以找到类似的描述:“外国人穿着奇装异服,走下跳板,看起来像是某种奇怪的捆束物在移动。他还总是背着更多的捆束物……他肯定适合去演闹剧。”
1706288481
1706288482
许多美国人都完全同意美国精神是一种和解,但当这种和解涉及公民身份时,他们就不太确定具体是哪种和解了。在19世纪更早的时候,关于美国精神的辩论主要是围绕非裔美国人、墨西哥人、中国劳工和美国西部的本土土著居民给盎格鲁—撒克逊白人“规范”带来的内部挑战。19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早期,因爱尔兰土豆大饥荒而大量涌入的爱尔兰移民就曾在东北部某些地区引起一股反天主教骚动,但在19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期间,地区间的紧张局势和随之而来的内战都将当时的注意力从反天主教情绪转移到了反移民情绪上。在这么多移民为了捍卫联盟而卖命的情况下,出现这种反移民情绪当真是一种无礼行为。
1706288483
1706288484
1870年后,美国从冲突中恢复,移民的大量涌入为工业和城市发展都注入了力量,在改变美国人口构成的同时也改变了美国的经济面貌,激起了美国人对移民的新一轮攻击。和克利夫兰倡导拥护的开门政策针锋相对,斯特朗等人和移民限制联合会等机构都表达了对移民的反对,掀起了一场新的论辩。事实上,自殖民时期以来,关于美国人身份、意识形态和移民的辩论就从未停过,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辩论中,杂糅着殖民者和土著部落、保皇派和革命者、北方与南方、黑人与白人的视角。总的来说,在这场拉锯战中,一些人认为自己坚守着美国人的身份防线,另一些人则想要突破这道防线。到了镀金时代,“美国人”和“移民”之间的冲突成为焦点,不过就是这场拉锯战又换了一种形式而已。
1706288485
1706288486
坚守这种身份防线的方式并不仅仅是直接的对抗,有时也会是更为微妙的文化对抗。爱德华·贝拉米并不是这个时期中唯一在作回顾的人。19世纪晚期的美国人对宗谱的兴趣大增,美国的一些白人名门望族试图在新来者面前证实自己的美国人身份。他们尝试给自己建立起悠久的传统,将自己的家族史追溯到殖民时期或者独立战争时期,对任何可能表明自己是近期移民的污点予以否认。19世纪90年代,在美国南方掀起一股对邦联军阵亡将士的崇拜。与此同时,在北方以及全国其他地区也都纷纷兴起这样的热潮,出现了不少新的组织,例如美国革命之子(SAR)、美国革命女儿会(DAR)等。除了这些最有名的组织之外,在东北和西北地区还有几十个其他类似的组织。
1706288487
1706288488
这些爱国团体在美国各地召开会议,树起历史纪念碑,这一行为既维护了美国国家历史故事中那些值得纪念的人物与地点的历史意义,又牢固树立了这些纪念活动的参与者在美国历史进程中所承担的重要角色。与其说这是在争论“美国早已存在”,倒不如说是在争着证明“我们早已到来”。然而,除了确立自己传承已久的国民身份和文化资质之外,这样做还有更多的深意。这种冲动行为的背后有着一种明显的盎格鲁—撒克逊特点,也存在一种尚武的情绪。
1706288489
1706288490
在南方,人们将死去的邦联军将士与传奇化的欧洲历史相联系。里士满圣詹姆斯圣公会教堂的斯图尔特纪念窗就是一例,这扇窗上的图案将典范人物邦联军骑兵斯图尔特(Stuart)描绘成一位具有武士气概的中世纪骑士。与此同时,在西部地区,欧文·威斯特(Owen Wister)等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创造了一种新的主人公形象——西部牛仔,并且也赋予了他类似的盎格鲁—撒克逊贵族血统,让这种血统在美国的边疆也有了充分完美的表达。威斯特在一个短篇小说中写道,“得克萨斯人是从英国贵族直接练就的”,“在他体内,充满野性的撒克逊人从蛰伏中苏醒”,凭借着几百年来在骑马和狩猎活动中打磨的基因,他证明了自己是“天生的骑手,完美的运动员,尽管出身于名门望族,有着红色和银白的家族纹章,本质上却和那些漂泊浪子是同类,和他们一起呼喊驰骋”。如果说牛仔是“漂泊浪子”的“同类”,那么他就与那些“成群结队侵蚀着美国的外来寄生虫”则毫无联系。在威斯特看来,这些“外来寄生虫”正在改变美国的面貌,“让城市变得喧哗混乱,公民身份变成混杂的闹剧,将我们的联邦变成了一个又像当铺又像掮客的存在”。
1706288491
1706288492
边疆象征着自由。在威斯特看来,边疆象征着远离城市的自由,以及远离那些污染美国城市空间的“波兰人、匈奴人和俄国犹太人”的自由。边疆仍然“未受污染”,是美国“冒险精神、勇气与自信”的最后的堡垒。威斯特指出,最重要的是,在边疆地区“人们说的是英语”[21]。这着实是一种脱离了现实的幻想,但不幸的是,这也暗示了关于美国公民身份和民族特性的论辩未来将走向何方,而这场论辩至今仍未结束。
1706288493
1706288494
美国精神,即美国民族特性,一直以来既是一个乐观的开放的命题,又是一个相反的封闭的概念。在理论和实践之间,在理念和现实之间,以及很大程度上在那些说英语和那些不说英语的人之间,一直都存在着一种张力。对于像威斯特那样的许多美国人而言,城市曾经是,事实上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他们恐惧的焦点,在这个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单一民族的国家里,城市就像一座座令人不安的异质化岛屿。然而,城市只是美国在这个时期所经历的过渡期中的一种元素、一种地点。在鲍厄里之外的其他地方,关于美国精神的争论也在持续进行,而这场论辩的参与者多种多样,有着不同的排列与组合,远比威斯特在边疆小说中描写的多元。
1706288495
1706288496
1706288497
1706288498
[
上一页 ]
[ :1.70628844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