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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他们叫它特诺奇蒂特兰[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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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卡人流下热泪,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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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我们真是幸福,真是有福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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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到了那座将归于我们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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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走吧,让我们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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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325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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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形成的特诺奇蒂特兰,是唯一可与特奥蒂瓦坎在规模和财富上相匹敌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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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墨西卡人统治者的是一个由宗族长老组成的理事会。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选择的是统治者群体:墨西卡人把权力分别分配给特拉托阿尼(tlatoani,字面意思是“发话之人”)、一名执掌外事工作的领导人兼军事指挥官,以及一名给国家内政提供指导的奇瓦寇托[55](cihuacoatl,字面意思是“蛇女”)。在特诺奇蒂特兰立国后的头一个世纪里,特拉托阿尼的地位并不值得羡慕。此时的墨西卡从属于与其相隔不远的一个沿岸城邦,特拉托阿尼也被迫派遣墨西卡男子参与宗主国的战事。直到1428年,一位就职不久、名叫伊兹科亚科尔(Itzacoatl)的特拉托阿尼才与另外两个属国结盟,推翻了他们的共主。三方在取胜之后,正式组建了三国同盟,墨西卡是三国中最为强大的国家。和塔万廷苏尤一样,这个帝国迅速扩张。然而主持国事的天才人物并非伊兹科亚科尔,而是其侄特拉卡埃雷尔(Tlacaelel)[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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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漫长的一生中,特拉卡埃雷尔曾两次受邀出任特拉托阿尼。他两次都予以了回绝。他以看上去更不起眼、影响力也更低的内政主官奇瓦寇托的身份,在幕后统治三国同盟长达半个多世纪,并完全重建了墨西卡社会。出身于精英家庭的特拉卡埃雷尔在30岁时崭露头角,他不仅激励了墨西卡人对宗主国的反抗,还指导了三国同盟的酝酿过程,并在突袭中担任了伊兹科亚科尔帐下的将领。大获全胜后,他与伊兹科亚科尔以及墨西卡各派首领进行了会晤。墨西哥中部各族冲突的战胜方不仅俘掠对方人口为奴,并大量劫取战利品,还经常焚烧战败方的手抄本(codices),即由祭司手绘而成的图文并茂的部族历史。特拉卡埃雷尔坚持认为,墨西卡人不仅应把其昔日压迫者的手抄本付之一炬,也应把自己的手抄本烧个干净。他对此的解释完全是奥威尔[57]式的:“我们的人民/不应知晓这些图画的存在。/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国民,将会迷失/我们的土地将遭荼毒,/因为这些图画尽是不实之词。”所谓的“不实之词”,是指一个令人不适的事实,即墨西卡人有着贫穷与屈辱的历史。特拉卡埃雷尔说,为了适当地激励民众,祭司应当重写墨西卡人的历史,再造新的手抄本,在其间加入部族的伟大事迹(其缺失现在看起来令人窘迫),并将其先祖与托尔特克人和特奥蒂瓦坎人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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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有远见卓识的爱国者,特拉卡埃雷尔相信墨西卡人将注定统治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然而,鉴于雄心只有在美德的伪装下才能克尽全功,他想为同盟塑造出一个富有活力的意识形态:这可以说是“命定扩张论”(manifest destiny)[58],或者说是“开化义务”(mission civilisatrice)。他提出了一个极好的概念,即一种使墨西卡人成为宇宙秩序守护者的神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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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谱的中心是威齐洛波契特里(Huitzilopochtli),一名戴着蜂鸟头部模样的头盔、以吐火的蛇作为武器的战神。长期以来,威齐洛波契特里一直是墨西卡人的守护神。正是他在墨西卡祭司的梦中现身,向其解释了应在哪里建立特诺奇蒂特兰城。据一名墨西卡历史学家的记述,在三国同盟形成之后,特拉卡埃雷尔“东奔西走,说服民众”,说威齐洛波契特里绝不只是一名守护神,他还是一位对人类命运来说不可或缺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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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天庭秩序顶端的是奥梅忒托(Ometeotl),无处不在的宇宙支撑者,或是纳瓦特尔语中的“比邻之主”(the Lord of the Close Vicinity)。按特拉卡埃雷尔的看法,奥梅忒托生有四子,威齐洛波契特里是其中之一。自创世伊始,这4个儿子就一直相互争霸;一部宇宙史,主要就是4人之间无休止的斗争史。在斗争间隙,四兄弟的彼此抗衡会达成某种并不稳定的均势,就像相扑巨汉在场内纹丝不动地运气互搏一样,一人在上,三人在下,暂时达成等量的平衡状态。特拉卡埃雷尔解释说,在这种秩序真空期里,在四人中暂居上风的那位就是太阳之神,而太阳是万物生长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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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故事的某些版本中,这名神祇本人就成了太阳;而在其他版本中,他只是监督其运作。总之,只有四兄弟中的一人居于主导地位、宇宙大战暂时平息之时,太阳才能够发出光亮。但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而且往往如此),四兄弟就会重新开战,把宇宙拖入无穷无尽的致命长夜之中。最终,四人将再度达成一段过渡时期内的均势,并再次点燃太阳,让一切生命从头再来。这种世界末日的周期循环迄今出现过四次。墨西卡人生活在第五个太阳下,这个纪元的太阳主神正是威齐洛波契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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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卡埃雷尔说,太阳扮演着一个艰巨至极的角色。甚至在奥梅忒托四个儿子之间争斗相对缓和、足以使太阳发光的时候,每一天升起的太阳都要同群星和月亮作战,这是货真价实的光明与黑暗的斗争。每一天的阳光都是一次来之不易的胜利的结果。然而,正如一份16世纪的纳瓦特尔语文献中记载的那样,太阳无法长久抗击其敌。它总有一天会遭到败绩,这是不可避免的。“当彼之时/地动山摇/饥荒遍野/吾族将亡。”但倘若太阳的防御能够得到加强,就有可能把这场灾难推迟一段时间。为了获取力量,太阳需要祭血(chalchíhuatl),一种神秘、难以形容的液态生命能量。特拉卡埃雷尔宣称,三国同盟的神圣使命,正是为威齐洛波契特里进献这种至关重要的物质。这样,后者就能将其用于太阳,从而推迟地球上全体人类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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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想获取这种生命能量,唯有通过人祭。特拉卡埃雷尔说(根据一名与萨哈冈同时期的人的记述),为了得到人牲,太阳需要一个“集市”,他在此可以“与其军队(即三国同盟的部队)一道购买人牲,即供自己食用的人……这是好事一桩,因为这就像他吃到了刚出锅的玉米糕,或是从附近某处买来的玉米薄饼一样,热气腾腾,可供他随时享用”。帝国偶尔也把奴隶与战犯作为人牲,但绝大多数的被献祭者都是战俘。三国同盟的神圣使命,以这种方式被解译为一项世俗的任务,即为了获取献祭给太阳的战俘,同盟必须征服全世界。将大半学术生涯投入到分析研究墨西卡人思想的墨西哥历史学家米格尔·莱昂–波蒂利亚(Miguel León-Portilla)解释说,在特拉卡埃雷尔的规划中,帝国的征伐行动是“与邪恶势力的道德战”的关键。“宇宙的存亡取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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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祭是一个极易被付诸情绪的话题,三国同盟的此间实践不可避免地笼罩在了神话(myths)之中。有两种神话颇为重要。其一是帝国从未进行过人祭;换句话说,在西班牙人征服此地后出现的对公开人祭场面的多种记述,统统是种族主义的谎言。夸大人祭的程度,确然符合西班牙人的利益,因为终结科尔特斯所谓的“最为可怖、可鄙的习俗”成为了将其征服的事后理由。但是墨西卡艺术与文字中诸多被描绘得栩栩如生的仪式,无疑表明了它确实曾大规模地发生过。(据科尔特斯的估算,在三国同盟内死于人祭的每年都有“三四千人”。他很可能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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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神话是以死亡作为奇观的三国同盟,与欧洲在根本上有所不同。可无论是被斩首于巴勒莫(Palermo)[59]的罪犯,被烧死在托莱多(Toledo)[60]的异端,还是遭溺毙并车裂于巴黎的刺客,欧洲人总是兴致勃勃地涌入每一种可以想象到的痛苦极刑的执行地,以此当作免费的大众娱乐。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告诉我们,伦敦市每年都要在海德公园以北不远的泰伯恩(Tyburn)进行八次公开处决。(1664年,外交官塞缪尔·皮普斯为了近距离观摩在泰伯恩进行的一场绞刑仪式,支付了一个先令。他写道,在现场目睹受刑人求饶场面的,“至少有12 000人或14 000人”。)即便不是全部,至少在大多数欧洲国家中,死囚的尸体都会被钉在城墙上或挂在公路边,以示警告。布罗代尔观察道:“很多古画里都有着这些尸体被悬挂在树上,而树丛远方的轮廓在天空下显得十分醒目的情景。那不过是一个现实主义的细节罢了,它们是景致的一部分。”据剑桥大学历史学家V·A·C·加特莱尔(V. A. C Gatrell)的统计,从1530年到1630年,英国一共处决了75 000人。英国当时的人口在300万左右,这或许是墨西卡帝国人口的十分之一。从简单算术可知,如果英国面积与三国同盟相仿,那么它每年平均处决的人数就达到了7 500人上下;这一数字是科尔特斯估算的同盟每年处决人数的两倍。而据布罗代尔的观察,法国和西班牙每年处决的人数还要多于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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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仪式性的公开屠杀的喜好上,三国同盟与欧洲比双方所知的更为相似。两地的公开行刑都伴随着宗教经文的朗读。二者的目标也都是创造民众对政府山呼海啸一般的忠诚:墨西卡的做法是追溯帝国的精神合法性;而欧洲的方式,是重树因犯罪行为而受损的君主的神圣力量。至为重要的是,我们不应该只按其残暴程度来衡量这两种社会的好坏,二者也不应该借此互相作出武断的判定。如今有谁愿意活在柏拉图和苏格拉底时期的希腊,终日与奴隶制、不断的战事、制度化的鸡奸,还有对过剩人口的残酷杀戮为伍呢?但雅典的确有着修辞学、歌剧与哲学的闪光传统。三国同盟里的特诺奇蒂特兰与其他城市也是如此。事实上,以古典纳瓦特尔语写就的文集数量,甚至超过了古典希腊语典籍的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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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纳瓦特尔语中,“智者”(tlamatini,字面意义为“知事之人”)这个词,含义近乎于“思想家兼导师”,说是哲人也未尝不可。“著作等身,才智过人”的智者应当撰写并保存部族的手抄本,而且在生活中为他人作出道德榜样。就像墨西卡人说的那样,“余者皆以其为镜。”帝国开展了可能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大规模的义务教育。三国同盟里的每一名男性公民,无论其出身贵贱,都必须就学,直到16岁为止。许多智者都就职于培养下一代祭司、教师和高级行政官员的精英院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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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希腊哲学相似的是,智者的教学内容与特拉卡埃雷尔的官方教条联系甚少。[诚然,柏拉图的确让苏格拉底巧妙地“修正了”荷马的表述,因为神灵似乎不应按这位诗人所写的那样,以不道德的方式行事。但总体而言,奥林帕斯山(Mount Olympus)[61]上的万神殿对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的教学并不产生什么影响。]但与此同时,墨西卡人宗教对生命历程恰如白驹过隙一般的理解,也得到了智者的普遍认同。“我们究竟是否真正生活在人间?”一首托名内萨瓦尔科约特尔(Nezahualcóyotl)所撰的诗或歌如此发问道。内萨瓦尔科约特尔是中美洲思想的奠基人,也是三国同盟中另两国之一德斯科科国的特拉托阿尼。这首最著名的纳瓦特尔语诗词之一,对诗人自己的问题做出了如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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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久长,须臾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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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石易碎,黄金堪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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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鹃翎羽,终归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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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久长,须臾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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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篇同样托名内萨瓦尔科约特尔所作的诗文则更为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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