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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利奇卡那严厉的目光，阴郁的小胡子，还有从前额笔直顺到脑后、又长又厚的头发，让他成了穿着赛璐珞衣领的权威人士的活相片。这个不知疲倦、笔耕不辍的人一生写了400多篇（部）文章和图书，创建了《美国体质人类学杂志》（American Journal of Physical Anthropology）[90]，做了24年的强势编辑工作，而且还收集、鉴定并归类了全球各地的32 000多具骸骨，随后把它们装入盒中，以供博物院留存之用。就其性情而言，他对一切带有新奇或流行色彩的玩意儿都持怀疑态度。谢天谢地，被此君认定为学界时尚的包括女性科学家、遗传分析和整个统计学学科，甚至连标准偏差这样的简单统计办法都一度在《美国体质人类学杂志》里不见踪影。赫德利奇卡把自己视为体质人类学界的良心，并将设定界限的工作当成其义务。他对所有据称是古代印第安人的文物发现都大加鞭挞，以至于美国民族学局后来的一名局长坦承，几十年来，考古学家若是声称“发现了值得一观的印第安文物的迹象”，几乎就是在自毁职业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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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利奇卡曾于1928年3月宣布，在欧洲，每一座“适宜的洞穴”都已证明了“某种远古人类”的存在。人们在这些洞穴里发现的证据“不是一件工具或玩意儿”，而是“数量极大，已经把欧洲的一些博物馆都塞满了”的文物。但在美洲却非如此。“美洲的这些东西都在哪儿呢？”他如此嘲弄那些业余科学家。“工具都哪儿去了？以远古人类为食的动物的骨头呢？……这一切的解释何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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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松和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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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赫德利奇卡做出如上嘲讽的20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把新墨西哥州东北部靠近福尔松（Folsom）村附近的一片旱谷变成了一座牧场。洪水过后，牧场领班乔治·麦克琼金（George McJunkin）前去检查栅栏是否损坏。他一路沿着新水沟走下去，发现了从两侧突出来的若干块大骨头。作为一名生于美国内战前的奴隶，麦克琼金没有受过正式教育，他在成年后才学会了阅读。但他是一名专家级的马术师，一个自学成才的小提琴手，还是业余的地质学家、天文学家和博物学家。他立刻意识到，这些遗骨并不属于任何现存物种，因此必定非常古老。他认定自己的发现极为重要，于是年复一年地把这些骨头展示给当地的福尔松人看。大多数人对他的恳求不屑一顾。最终，一名住在附近城镇的白人铁匠来到此地，看到了这些遗骨，并同样备感兴奋。麦克琼金死于1922年。4年后，在这名铁匠的劝说下，科罗拉多州自然历史博物馆馆长杰西·D·菲金斯（Jesse D. Figgins）派人前往福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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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金斯想在他的博物馆里搞一个野牛化石的展览，尤其是如果能搞到在更新世期间灭绝了的其主要分支的化石就更好了。他在接到从福尔松发来的积极报告后，就派遣了一组工作人员去挖掘这些遗骨。团队成员很快就在无意中发现了两个人工制品，它们不是阿伯特发现的那种粗制的箭头，而是做工精细的尖状器。他们还发现，其中一个尖状器嵌入了一块野牛骨周边的泥土中。由于这一类型哺乳动物的最后出现是在数千年前，因此，人们可以断定，尖状器及其使用者也属于同一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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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状器的发现让菲金斯有喜有忧。他的博物馆发现了美洲在更新世时期就已有人居住的证据，这是一次重大的科学发现。但同时，这一发现又让菲金斯这个对考古学知之甚少的人变成了阿列士·赫德利奇卡的标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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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初，菲金斯把尖状器带到了华盛顿特区。他见到了赫德利奇卡和霍姆斯二人。让他稍感宽慰的是，二人都待他以礼。赫德利奇卡告诉菲金斯，如果在当地找到更多的尖状器，他不应当着手进行挖掘工作，因为这样做会给他人对其考古学与地质学的环境分析造成困难。相反地，他应该把文物留在原地，去请专家来指导其挖掘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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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金斯把赫德利奇卡的告诫当成了友好的建议。但据南卫理公会大学考古学家梅尔策的观察，这名学界泰斗的动机并没有那么仁慈。除了福尔松以外，菲金斯还派遣挖掘队前往若干其他地方，而且也同样找到了史前工具。被接二连三的发现鼓舞，菲金斯对这些人工制品意义的估价也日趋增高。事实上，他如今宣称说，这些文物已有50万年的历史。50万年！赫德利奇卡对此的反感情绪可想而知：按当时的观点，就连智人（homo sapiens）本身的历史也不到50万年。赫德利奇卡之所以让菲金斯在有科学精英在场的情况下才出土任何新“发现”，是希望能在下一轮骗术问世之前，就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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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8月，菲金斯派驻福尔松的团队在当地发现了一个被卡在两块野牛肋骨之间的尖状器。他发出了电报。三名声名卓著的科学家迅速赶到新墨西哥，目睹菲金斯的团队扫掉尖状器上的泥土，把它从溪谷里抽了出来。正如他们很快向赫德利奇卡通报的那样，三人一致认为，对这一发现的唯一可能解释是：几千年前，一名更新世的猎人叉中了一头野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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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后，梅尔策对我说，“这一场历时40年的战役基本上就结束了。（三名专家之一的）基德尔（A. V. Kidder）说，‘这个遗址是真的。’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完了。”三人中的另外一人，位于纽约市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巴纳姆·布朗（Barnum Brown）接管了挖掘工作，并将菲金斯挤到一边。在福尔松度过了来年夏天之后，布朗在一次重要的科学会议中把这一遗址的存在公之于众。他在演讲里对菲金斯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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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悉福尔松遗址一事几个月后，赫德利奇卡言不由衷地发表了“这些东西都在哪儿呢”的刻薄言辞。然而，他从未直接对这些尖状器所属年代的久远性提出挑战。实际上，从那时直到他1943年去世，赫德利奇卡长期回避了福尔松这一话题。他只是评论道，该遗址并非美洲在更新世时期就有人居住的确凿证据。“他赢得了每一场战役，却输掉了整个战争。”梅尔策说，“实际上，他质疑的每一处所谓遗址，的确都不是更新世时期的。他对这些案例的评价完全正确。他坚持让菲金斯在专家面前挖掘福尔松尖状器，这也是对的。但在人们来到美洲的年代要（比已知时期）早得多这一点上，观点正确的是阿伯特和其他那些‘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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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维斯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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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初，史密森尼博物院接到了19岁男孩里奇利·怀特曼（Ridgely Whiteman）从新墨西哥州与得克萨斯州州界附近的克洛维斯（Clovis）村寄来的一封信。怀特曼头年夏天刚从高中毕业，计划靠做木匠活（他还希望能搞点艺术）维生。他在克洛维斯以南的盆地里游荡时观察到，在干燥的蓝灰色黏土里，有些看上去像大型骨头之类的东西突了出来。有一部分印第安血统的怀特曼着迷于印第安传说，而且也一直追踪着人们在此地以北200英里的福尔松得到的激动人心的考古发现。他给史密森尼博物院寄了一封信，通报那里的工作人员说，他也发现了“已灭绝的大象遗骨”，博物院应该派人来看看。出人意料的是，博物院对此做出了回应。当年夏天，古生物学家查尔斯·吉尔摩（Charles Gilmore）坐火车来到了克洛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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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维斯位于埃斯塔卡多平原（Llano Estacado，又称Staked Plains）一片面积达50 000平方英里（约12.9万平方公里）、地势平坦、几无特色的沙土和矮树丛地的南端。怀特曼发现的骨头出自布莱克沃特德罗（Blackwater Draw）地区，那里在更新世期间是一条又宽又浅的区域内排水道，或者说是一种长长的、徐徐移动的湖泊。冰河时代结束时，布莱克沃特德罗地区也慢慢地干涸了。持续的水流变成了孤立的池塘。狩猎动物在水边聚集，猎人们尾随而至。吉尔摩到访的时候，布莱克沃特德罗地区已经是一片干燥、草木不生、流沙与钙质层断面的结合物。然而，吉尔摩错过了考古学历史上的一次极大良机：他在这片地区周围走了一个小时，感觉颇无趣味，于是就坐上火车回到了华盛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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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回绝的反应令怀特曼目瞪口呆。当时，他已经在那里找到了十几块化石和人工制品。他继续断断续续地吸引学界对此地的兴趣。1932年夏，一名当地报社的记者帮他和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研究生埃德加·B·霍华德（Edgar B. Howard）建立了联系。霍华德的一名助手后来写道，他对发现像福尔松那样的遗址有一种“极大的狂热”。当时的霍华德已经花了三年时间在美国西南部搜寻古代遗骨，要么是爬进响尾蛇的洞穴，要么是带着手镐去岩壁。怀特曼手中的古董激发了他的兴致。霍华德问怀特曼，自己能否在当年冬天，利用闲暇时间对这些文物做一鉴定。霍华德把它们带回了费城，但没有找到机会去做鉴定。在他回到费城几周以后，一个克洛维斯附近的建筑项目挖掘出了更多大块的骨头。当地人兴高采烈地把这些遗骨拿回家中，一颗大如保龄球的猛犸臼齿居然成了某人的门挡。在听闻此事后，霍华德火速赶回当地，想看看自己还能抢救出一点什么东西来。11月16日，他向自己的导师发出了如下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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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址骸骨藏量丰富，多属野牛，亦有马匹与猛犸。边缘地带有些许火塘存在的证据。希望获取日后工作的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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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夏，霍华德回到克洛维斯，他系统性地勘察了布莱克沃特德罗地区，并四处寻找像福尔松那样有人造物品和灭绝物种混合出现的地段。他很快地发现了若干有如此特征的地段，并且准备开凿。他再次发出了电报。美国东部的一群业内要员蜂拥而至，来检查挖掘工作的进行。霍华德在克洛维斯遗址工作了4年。每一次，他的工作人员中都夹杂着晒得黑黑的、穿牛仔裤和大皮靴的当地人和正在放假的、衣着考究的常春藤联盟[91]的学生。“有人曾听到一个新手在责备他马萨诸塞的朋友怎么没能像自己一样马上反应过来，”霍华德的首席助手后来回忆道，“一架当地农民家的风车的作用是给中暑的牛群吹风。”风车并不是这些学生遇到的唯一意外。挖掘坑里的温度有时可以达到130华氏度（约54.4摄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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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徐剥开各个地质层的同时，霍华德的工人们向世人揭示出，布莱克沃特德罗地区曾见证了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古代社会的兴衰。其中一个社会留下了与从福尔松遗址出土文物类似的遗迹。然而，这些物体所在的土层下面，是一个充塞着与此大不相同的人造物品的土层：这些器具更大、更厚，做工也更粗糙。这个更为早期的第二种文化，被称为克洛维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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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克洛维斯十分干燥，其地层学（stratigrahy），即地质分层的序列，尚未受到后来时代的水流破坏（这是一种常见的考古灾害）。由于这种独特的清晰性，也由于霍华德的工作风格谨小慎微，因此，即便是持最强烈怀疑态度的考古学家也很快接受了克洛维斯文化的存在及其年代的久远度。为了宣扬自己的发现，霍华德为费城自然科学研究院（the Academy of Natural Sciences）安排发起了一个以早期人类为主题的国际研讨会。400多名科学家从欧洲、亚洲、非洲和大洋洲蜂拥而至，齐聚费城。研讨会上展出了霍华德从中获益颇丰的一片古迹的模型，该模型宽15英尺（约4.6米），长34英尺（约10.4米），挖掘出的手工制品和遗骨一切齐备。（怀特曼并未受邀参会，他2003年去世于克洛维斯，享年9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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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费城会议上声名最为显赫的发言人，正是时年68岁的阿列士·赫德利奇卡。赫德利奇卡对克洛维斯文化给予了最高荣誉：沉默。这是有史以来出席人数最多的考古学研讨会之一。而在这些受众面前，赫德利奇卡选择探讨的，是印第安人早期抵达美洲的骨骼学证据。他列举了人们在过去20年间新发现的所有古代遗骨，并一一加以嘲讽。他断定说：“就人类遗骸而言，迄今为止，仍未有证据可以表明有任何历史久远的（关于美洲印第安人存在过的）地质发现。”赫德利奇卡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但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他在讲话中把重心放在了遗骸上，从而避免了探讨克洛维斯文化这一会议的真正焦点，因为霍华德没能在那里找到任何遗骸。[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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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维斯文化所用的工具极为独特：刮刀、长矛校直器、短柄战斧，还有一个新月形的、功用尚无人知晓的物体。该文明的标志是“克洛维斯尖矛”（Clovis point），一个四英寸（约10.2厘米）长、尾部略显凹形的矛尖；其轮廓与金鱼形状的薄脆饼干多少有些相似。与之相比，福尔松出土的尖状器更为小巧精致［它约有两英寸（约5.1厘米）长，八分之一英寸（约0.3厘米）厚］，尾部也往往没有那么引人注意。这两种尖状器在各自顶端的内外两面上都有着又宽又浅、被称为“凹槽”（flutes）的沟槽。使用者显然是将矛柄的顶部放置在槽上，然后再把兽皮或动物筋腱缠绕在长矛上，这样它就不易脱落。石制工具的断裂是不可避免的。在矛尖折断的时候，使用者就可以松开长矛顶部，将其挪到矛柄前端，以便更换一个新的矛尖。作为一项古印第安人的创新成果，这种凹槽只见于美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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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布莱克沃特德罗遗迹出土的人工制品为模式，科学家明确了下一步要寻找的东西。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他们在美国、墨西哥以及加拿大南部发现了80多处古印第安人遗迹。人们在所有这些遗址中都发现了福尔松尖状器或克洛维斯尖状器，而这使许多考古学家相信，二者之中年代更久的克洛维斯人必定就是最早的美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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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没有人真切地知道克洛维斯人的所属年代，因为地质层的年代测定并不精确。据菲金斯的推测，福尔松最初的居民出现在15 000年到20 000年前，这意味着克洛维斯人的出现必定还要更早一些。更为精准的年代推算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出现。那时，芝加哥大学的化学家维拉德·F·利比（Willard F. Libby）发明了碳年代测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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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比的研究工作始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全球科技竞赛期间，其目标是为了理解宇宙射线，即不断从外太空降落到地球上的超高速亚原子粒子。就像很多颗子弹一样，这些粒子与上层大气的空气分子产生撞击，而撞击产生的碎片又反过来撞击其他的空气分子。在这一过程中，利比意识到，连锁反应会产生一系列碳十四（C14），一种具有轻度放射性，并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分解（或按科学家的说法，是衰变）为某种氮原子的碳原子。利比断定，宇宙射线产生C14的速率与其衰变率大致相等。因此，在空气、海洋与陆地上的碳里面，C14占据了一个小而稳定的百分比。植物通过光合作用吸收C14，食草动物通过植物将其吸收，而食肉动物又通过食草动物将其吸收。因此，每一个活细胞内都有少量稳定的C14。它们都具有轻微的放射性，正如利比最初通过实验观察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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