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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人们极少会自愿把篮筐装满石头,为修建公共建筑出工出力,哈斯、克里默和鲁伊斯认为,这项工作的进行肯定是由这些城市的集权政府来鼓动和指挥的。换言之,在小北地区,智人经历了一次当时只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发生过的现象:无论是好是坏,有着足够威望、影响以及地位,可诱导其属民从事重劳力的首领在这里脱颖而出了。这是全人类第二次组织政府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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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问道:“政府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什么让人们决定为此放弃自己的一些个人自由呢?他们从中又得到了什么呢?哲学家几百年来都在问这个问题,而考古学也应该对此有所贡献。在小北地区,我们或许能够提供一些答案。全球只有两个地方——如果算上中美洲的话是三个地方——发明了政府,这里就是其中之一。在所有其他地方,政府都是继承或借鉴的产物。人们要么是生于存在政府的社会里,要么是目睹其邻国的政府,并仿效其例。而在这里,政府是人们自己设计出来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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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斯的一些同事看来,他的热情不无夸张。佛蒙特大学的考古学家詹姆斯·彼得森(James Peterson)问我说:“亚马孙流域的酋长和北美密西西比社群的例子又当如何呢?还有非洲。‘政府’在那里也是人们独立发明的事物。”然而哈斯认为,这些族群对强权首领治下的井井有条的等级社会的存在已经了然于胸,可以照猫画虎。他说,只有包括小北地区在内的极少数地方才是真正全无先例地发展着各自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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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对我说,政府在小北地区的兴起看来和哲学家通常猜测的不同,与共同防御的需求并无关系。这25座城市在地点选择上没有策略性,也没有城墙。人们也尚未在此找到诸如被烧毁的建筑和残缺不全的遗体之类的战争证据。相反地,他说,此地执政者的权力基础是集体的经济与精神财产。小北地区是金字棉(King Cotton)[108]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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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迪发现,为了养活小北地区迅速增长的人口,河谷民众学会了灌溉土壤。由于其所处环境不宜发展集约型农业,他们改造了土地,以使其更便于耕种。幸运的是,这一地区在地形上适合灌溉。农民耕种的危险在于蒸发。正如一杯水的蒸发会留下一层盐分和矿物质一样,灌溉渠里的水汽蒸发会在土壤里留下沉淀物。这些含盐沉淀物的数量可在极短时间内飙升至有毒的程度,使土地无法耕种。由于科迪勒拉奈格拉山脉在小北地区,距海岸极近,河谷也因此地貌低矮,屏障重重;河水好似飞流直下,高速涌向海洋。即便是在引调水之后,水流依然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冲过灌溉渠,来不及蒸发和在土壤里积累盐分。迄今为止,人们前往小北地区多个考古遗址的唯一方式,仍是驾船行驶于汹涌澎湃、水量充盈的灌溉渠中。其中一些灌溉渠的最初建造者,或许也正是修建了那些土墩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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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溉最重要的产物就是棉花。全球有近40个棉花种类,其中四种经过驯化,而这四种中有两种在美洲,另两种在中东和南亚。棉花早在13世纪就已见诸欧洲,但直到18世纪才得到广泛种植;哥伦布及其手下穿的衣服系由结实的亚麻布和粗糙的羊毛制成[109]。南美棉花(海岛棉,Gossypium barbadense)曾一度疯狂生长于美洲大陆的太平洋和大西洋沿岸地区。它最初或许是在亚马孙流域的河口地带得到了驯化。如今,它被墨西哥棉花(另一个棉花种类,被称为陆地棉,即Gossypium hirsutum)取而代之。陆地棉的产量占据了全球棉花产量的绝大部分。但在历史上的安第斯地区,棉铃长而饱满,某些种类呈粉、蓝或黄色的南美棉花,才是安第斯文明柔软的支柱。“我们在小北地区几乎看不到有任何视觉艺术的痕迹。”鲁伊斯在我递给他那张布片之后说,“没有雕塑,没有雕刻品或是浮雕品,几乎没有绘画或图画作品。内饰完全是空白。我们能看到的,就是这些庞大的土墩,还有纺织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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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是地区贸易一个关键的组成部分。诸如阿斯佩罗等沿岸聚居点的人们能够捕捉大量的凤尾鱼和沙丁鱼,卡拉尔、瓦里坎加以及其余的内陆城镇则坐拥着灌溉体系所带来的棉花、水果和蔬菜。人们在内陆的卡拉尔和瓦里坎加发现了不计其数的鱼骨,在沿海的阿斯佩罗又发现了水果种子和棉网,这是它们曾经进行物品交换的证据。哈斯认为,控制这种物品交易的必然是内陆地区的各个中心,因为渔民需要用那里出产的棉花来编织渔网。棉花需求旺盛,又便于储存,这两个特点都有利于它作为交换媒介和地位的象征出现。在帕蒂维尔卡河上的乌帕卡遗址,哈斯的团队发现了石制仓库的遗迹。如果正如哈斯猜测的那样,这是用来储存棉花的地方,那么它们在这片纺织品横行无阻的天下里就是国家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好比是远古的诺克斯堡(Fort Knox)[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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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斯和克里默提出这一主张的做法,无疑是在一场旷日持久的理论争端中表明了自己的立场。1975年,佛罗里达大学的考古学家迈克尔·莫斯利(Michael Moseley)综合了自己在阿斯佩罗遗址的发现以及秘鲁同行与其他研究人员早先的研究成果,提出了如今被称为“MFAC假说”,即安第斯文明的海上基础(the maritime foundations of Andean civilization)的设想。他认为,作为一个渔业中心,不仅是阿斯佩罗遗址周边鲜有自给自足型农业,就连后来包括强盛的印加文明在内的所有秘鲁高地文化,都可溯源于洪堡洋流区域的渔业,而非山区地带。秘鲁沿海地区远古城市的根基并非农业,而是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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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莫斯利后来的回忆,MFAC假说(由渔业支撑的社会体系有创建文明的可能)是“激进的、不受欢迎的、而且被批为在经济上是不可能的”。这也难怪!这个假说就像是向考古学理论这扇窗户砸去的一块砖头。考古学家向来坚信,无论何地,也无论其外表是多么地不同,所有人类社会在基本面上都有相似之处。打个比方,如果人们把时光倒转到初始的岁月,那么所有的故事都是相同的:觅食社会发展出了农业;粮食供应增加,导致人口激增;社会发展形成各个阶层,强权的神职人员高高在上,而农耕者处于底层;人们开始修建公共建筑,社会纷争与战争时有发生。而如果MFAC假说的内容确有其事,那么则意味着秘鲁的早期文明与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印度和中国的早期文明在一个主要方面有着显著的不同:作为全世界其余复杂社会基石的农业,在秘鲁只不过是衍生品。(在第一章里,我把秘鲁称为一次独立的新石器革命的发源地。我是按照考古学传统,以农业的发明来定义这次革命之始的。倘若MFAC假说为真,这一定义就必须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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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FAC假说的支持者们承认这一构想的激进性质,但认为其所涉证据不可不察。佛罗里达大学的考古学家苏珊·德弗朗斯(Susan deFrance)说,骨骼分析表明,更新世末期沿海觅食者体内有“90%的蛋白质都来自海洋——凤尾鱼、沙丁鱼、贝类,不一而足”。这一模式持续了数千年之久,并且得到了多次考古发掘工作的确认。“阿斯佩罗这样的晚期遗址中到处都是鱼骨,几乎没有粮食作物存在过的证据。”她对我说,MFAC假说可以总结为“如此大量凤尾鱼骨的出现,是在告诉人们某件事情”。缅因大学的丹尼尔·H·桑德维斯说,这“某件事情”是:“这片极其贫瘠的海岸边那极其富饶的海洋,就是最关键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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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中期,随着沙迪在苏培河流域取得开创性的工作进展,关于MFAC假说正反两面的进一步证据同时涌现。(如前所述,阿斯佩罗遗址位于河口地带。)沙迪的团队发现了17个河边的聚居点,卡拉尔是其中第二大聚居点。在她看来,这些纪念性建筑意味着此地曾有庞大的常住人口。但人们再次在这里发现了大量凤尾鱼骨,而且也没有证据表明,当地人种植过除了棉花以外的任何农作物。对莫斯利而言,这些鱼骨暗示着沿岸充足的蛋白质使人们能够前往内陆地区,并在那里修建灌溉网,以便生产扩展渔业所必需的棉花。而在哈斯眼中,对渔网的需求使内陆城市处于优势地位;小北地区与所有其他的复杂社会一样,也是以农业为基础的,只不过其粮食来源的基础并非农耕。此外他还说,由于在四条河流周边地区生活的人口数量要远远多过沿海地区的居民,因此前者必定居于主导地位。莫斯利则相信,尚未得到完全挖掘的阿斯佩罗遗址年代比其余城镇都要古老,并且是所有后来者的样板。“对考古学而言”,德弗朗斯说,最终的“要务”或许并不在于所涉社会的范围,而“在于它溯源于何地,又是怎么解决食品供应问题的。人可是没法吃棉花的”。倘若莫斯利和沙迪按计划回到阿斯佩罗遗址,正反两面的证据就有可能出现。如果他们的观察正确无误,阿斯佩罗遗址的年代比人们如今普遍认为的要古老得多的话,那么它就有可能赢得全球最古老城市的称号,它也就是人类文明的溯源地了。“我们说不定还真能让人们不再把它称为‘新大陆’了呢。”莫斯利开玩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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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地区的首领几乎都是神权领袖,但不是野蛮的神权领袖;他们通过意识形态、个人魅力以及适时的正向激励,得到其追随者的服从。在土墩顶部的层层鱼骨和灰尘之间,几乎是随机散布着烧过并氧化了的岩石块,即炉石。在哈斯和克里默看来,这些像是欢宴的遗迹。在土墩的修建以及维护期间,城市的统治者在工地上举行烤鱼和烤美人蕉的庆祝盛宴,以此激励和酬谢工人。此后,他们将垃圾混入土墩中,把欢庆融为施工的一部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宴席上出现过某种酒精饮料,或许声乐和器乐也曾现身其间;沙迪在卡拉尔发掘时,在主庙的凹缝中发现了32支由鹈鹕翼骨制成的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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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建这些最早的伟大建筑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1790年6月,也就是在法国大革命推翻了腐朽无能的君主制后的第二年,来自于每一个社会阶层的数千名巴黎人联合了起来,修建作为新社会纪念碑的战神广场(Champ de Mars)。他们自觉自愿地冒着暴雨免费劳作,把整片庞大的区域向下挖到了4英尺(约1.2米)深,之后又用大量的沙粒和碎石填充了这一空间,从而建成了可容纳50万人的户外圆形剧场。如此浩大的工程只用了三个星期就全部完工。类似的事情(譬如说,一种崭新生存方式的庆典工程)可能也曾在小北地区上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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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近期发现的被刻在葫芦表面的图画(左图)令某些研究人员认为,长有利齿的棍神是一个曾延续近4 000年的安第斯宗教传统里的核心神祇。(右图是公元1000年时的棍神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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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今日,大片荒漠与玉米、甘蔗和果树混杂其间的水田的对比依然惊人。在水流之外,不毛之地赫然入目。二者的分界极其清晰,大可一跃而过。对于生在岩石和雾气之间的人们来说,这一大片绿色势必蔚为壮观。而那些许诺将这一奇观延续下去的祭司和统治者,自然也会得到人们的颂扬。至于此后令各界贤达酩酊大醉的一场盛宴,则是额外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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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地区已知唯一神祇的踪迹,或许是一幅刻在葫芦表面的图画。它描绘了一个长有利齿,头戴帽子,双手各执长棍,面向观众的神像。克里默2002年发现这枚葫芦的时候,上面的画像使安第斯学界为之一震。它的样貌颇似棍神(Staff God),即安第斯诸神中某主神(此神祇同样长有利齿,挥舞棍棒)的早期版本。此前出土的文物显示,棍神的形象最早出现于公元前500年左右。而放射性碳年代测定表明,小北地区的这枚葫芦被采摘于公元前2280年到公元前2180年之间。哈斯和克里默认为,如此早的出土年代意味着,安第斯地区主要的精神传统发祥于小北地区,而该传统至少持续了4 000年之久,比人们此前猜想的要多上1 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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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一发现,很多研究人员都持有怀疑态度。利马秘鲁天主教大学的考古学家克日什托夫·马科夫斯基(Krzysztof Makowski)认为,葫芦上的画像极其反常(克里默是在公元900年到公元1300年之间的地层里掘出这枚葫芦的),以至于一个更为可能的解释是,神像被后来人刻到了这枚由于极端干旱的气候而得以保存下来的远古葫芦上。这种对古老原材料的重复使用并不是全无先例,然而学者们也从未在有着3 000年历史的葫芦上观察到相似的做法。马科夫斯基说,更为重要的是,没有证据表明古秘鲁人曾经笃信于所谓“棍神”的单一神祇。他向我解释道,“我们所谓的‘棍神’是一种习俗”,和公式化、标准化的拜占庭艺术有共通之处。在他看来,作为一些彼此相关的信仰的重叠排列,秘鲁的宗教传统才刚刚开始被人们认识到。这就好比未来的考古学家在欧洲进行发掘工作的时候,反复思量着那幅无所不在的十字架上的男性的图像。这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以相似手法描绘的很多人,又或是一个其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了变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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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待发现的事物还有很多。在卡拉尔遗址以南的海岸上,沙迪在国立圣马科斯大学的一名同事正在发掘一个或许与之同等大小,而且还要稍微古老一些的遗迹;在小北地区以北,一个由缅因大学的丹尼尔·H·桑德维斯(Daniel H. Sandweiss)领衔的研究团队2010年暂时判定,一座早期纪念碑的建造年代可能比瓦里坎加遗址更为久远。但在小北地区以内,这些努力和所有人类活动一样,已经画上了一个句号。沙迪、桑德维斯、莫斯利和另外两名美国研究人员确认,公元前1800年左右的一次突发地震和厄尔尼诺现象后的洪水,在卡拉尔造成了破坏性的山体滑坡;与此同时,位于河口地带的阿斯佩罗也被沙粒吞噬。如果这些气候和地质灾害在整个小北地区都有发生,那么它们就有可能终结了这个已延绵2 000年的当地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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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文明的衰亡并没有中止人类在南美西部地区的发展进程。在旧文明的遗迹之上,新的文明和社会体系蓬勃而生。随着安第斯社会的逐渐发展和日益富足,它们的庙宇与其中的图像也越发气势磅礴,做工精致,然而前者一直忠实于我在小北地区目睹的U字形布局和下陷广场的设计,而后者也往往描绘着“棍神”的姿势,并且从未放弃其直立的姿态、咬合的利齿和挥舞的棍棒。在此后的1 000年里,这一神祇或诸多神祇都转变成了维拉科查的形象;维拉科查是印加文明里的创世神,对其的崇拜最终遭到了西班牙的残酷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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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利说,无论是在沿岸还是河谷,小北地区都点燃了一簇文明的星星之火。在接下来的3 000年里,秘鲁成为了浩如星海的不同文化的发源地,以至于教科书中的考古学年代表,简直和欧洲王室的宗谱一样令人费解。哈斯说,尽管其内容各有不同,但是所有这些文化都起源于小北地区。由于例外情况不在少数,而人类行为又总是头绪繁多,若想辨明这些文化之间的相似性,其难度堪比钉住一块水银。尽管如此,安第斯地区史的读者还是能够辨识出一些颇为醒目的特定行事方法,这些方法有时以某种变体出现,有时又以另一种变体出现,与爵士乐的即兴创作大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可以这么说,小北地区创造了从广大地区内的交易至上观,到对欢庆性质的集体市政工程的喜好,还有对纺织品和纺织技术的高估值等等所有这些文明的模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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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这一壮举的也只有小北地区。在接下来的4 000年里,从外部世界输入安第斯文明的主要物品只有一个:玉米。其他少数几种农作物则在其后输入此地,这包括在亚马孙地区驯化的烟草,它而后一路北上,成为从中美洲到缅因州,深受各地印第安人酷爱的恶习。但玉米的社会、文化甚至政治重要性,使其成为第一个(也是几百年内唯一一个)从墨西哥传入安第斯地区的事物。天可怜见,接下来的那个主要输入品就是天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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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米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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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刚发亮,就已经有几个人在小店外等候了。金属栅板一拉起来,我就跟着他们一拥而入。这家小店位于墨西哥南部瓦哈卡市的一个中产阶级居民区。在低矮的柜台后,五六个妇女围着齐腰高的混凝土块炉子打转。每座炉子圆顶形的顶部,都嵌着两个浅浅的黏土盘子,作为饭炉之用。这些妇女把玉米薄饼[奶油色的薄片面粉,每一片的直径约9英寸(约23厘米)]滑入滚烫的饭炉盘上。在几秒钟里,玉米薄饼就变干了,像蛋奶酥一样膨胀起来。烤玉米的香气也从店面里升腾而起。这种食物的气味已经在墨西哥和中美洲大地上弥漫了数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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