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379661
1706379662
医学进步对城市人居危机的遏制效果是有限的。诚然,本章叙述的这一时期是苏格兰医学的黄金时代:约瑟夫·利斯特初步建立了外科消毒医学体系,这一成果在1890年代由他杰出的学生威廉·麦凯文(William MacEwen)得到进一步发展。在更早之前的1840年代,日后被封为爵士的詹姆斯·辛普森首次在产妇分娩过程中使用麻醉剂。“当时的观点认为产痛是上帝的安排,辛普森不得不与此对抗。他提出反驳的论据是,上帝在亚当体内取出肋骨创造夏娃的时候也曾先让他睡去。”[14]在外科手术中采用预防性抗菌措施无疑提高了患者的存活率,但这一技术在当时只能惠及城市居民中的一小部分人。在苏格兰所有城市,既有的救济院都得到扩建,新的医院也被建立起来,诸如西方(Western)救济院、维多利亚(Victorian)救济院和斯托布希尔医院(Stobhill Hospital)等著名设施都建成于1870年至1914年。此外,到19世纪末,接受济贫法救济的贫民可以得到免费治疗,这一服务由地方堂区和监理委员会负责维持。不过,这些变化既不能满足其所服务的穷人的需求,也没有惠及大部分穷人。下院议员查尔斯·卡梅伦(Charles Cameron)曾描述了当时的“格拉斯哥有无数贫穷的病人既不能进入救济院,也不愿进入济贫院,更没有钱请医生入户诊治”。[15]换言之,最容易在城市环境中感染疾病的社会阶层恰恰最难获得起码的医疗服务。当时的医学技术尚不能克服维多利亚时代最可怕的城市传染病——结核病,以及导致城市婴儿死亡率居高不下的百日咳与麻疹。
1706379663
1706379664
不过,到20世纪初,城市人居危机总体上已得到控制。传染病肆虐的时代已经结束了。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只有1897年和1915年的死亡率高于平均水平,而这两年死亡率异常的原因都在于一系列较零散的传染性疾病,而非斑疹伤寒或霍乱等单一致命性传染病的大规模暴发。此外,从1860年代开始,苏格兰的城市似乎逐渐克服了其他的一些问题。曾在19世纪中叶无比悬殊的城乡人口死亡率在这一时期快速缩小,1910—1912年,城市人口死亡率只比乡村高17个百分点(在1860年代初高达57个百分点)。迈克尔·安德森(Michael Anderson)和唐纳德·莫尔斯(Donald Morse)在这一问题上发表的最新研究表明,到1900年苏格兰的大城市已不再拥有最高的人口死亡率。在这份不甚光彩的排行榜前列取而代之的是规模相对较小的斯特灵、蒙特罗斯、艾尔、科特布里奇和邓弗里斯,这些城镇的卫生治理手段此时还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健全。然而,平均值只能反映现实的一个侧面。贫民区的穷人和郊外住宅区的上流市民面临的死亡风险仍相差甚大,“婴幼儿屠杀”并无消弭的迹象。苏格兰的婴儿死亡率(每年满一岁之前死去的婴儿在当年新生儿总数中的比例)在1850年代为120‰,到1890年代末反而上升到129‰。虽然在1900年代初婴儿死亡率进入了漫长的衰减期,但这一数字的下降速度与幅度不能与同时代的英格兰相比。这一趋势发人深省地反映了当时苏格兰城市贫民恶劣的生活水准,也表明1870年代和1890年代基本食品价格的下降(这在数十年后为苏格兰提供了一整代营养条件更好的母亲)、市政部门改善乳制品供应状况、学校从20世纪初开始提供的免费学生餐,以及育儿护士、助产士和家访护士(health visitors)越来越显著的作用都与清洁饮水和更有效的排污系统一样,有效地降低了城市居民的死亡率。
1706379665
1706379666
3
1706379667
1706379668
这一时期苏格兰城市工人阶级的住房问题和城市卫生问题一样严峻,却更难通过数据追踪。1871年,苏格兰近三分之一的住房只有一间房间,37%的房屋只有两间。住房条件到1911年有所改善,此时居住在单间中的家庭比例已下降至13%左右。然而,在城市中较为贫穷的地段,人口过密问题依旧严重,格拉斯哥的情况尤为如此,1911年格拉斯哥的人口密度相当于爱丁堡或邓迪的两倍。想要理解苏格兰住房问题的全貌,首先有必要将苏格兰的情况与英格兰对比。如果采用英格兰及威尔士民政注册总局(Registrar-General)将一家超过两人同居一室视为“过密”的定义,那么1918年有45%的苏格兰人都生活在人口过密的环境中,总人数达到惊人的200万以上。
1706379669
1706379670
一些人认为苏格兰城市的楼式住房传统应对这一问题负有责任。苏格兰城市的传统“楼房”(tenement)往往由一系列三到四层、共用一条楼梯的公寓组成,其中的住房大多分为一到五间房间,但所谓“单间”公寓被批评为当时苏格兰城市人口过密的主因,这样的“单间”住所在1913年的爱丁堡有7106处,在格拉斯哥有44354处。不过,这种楼房在建筑设计上也有一些引人注目之处:它们大多为石制建筑且体量厚实,可以有效隔绝室外的恶劣天气。这些公寓也便于采暖,在这个夏短冬长的国家,这一点对很多家境贫困的人来说非常重要。与居住在乡间平房农舍相比,居住在楼房中的租户也更不易受到地面潮湿的影响。虽然在后世留下了贫民窟的印象,但这种楼房中的公寓是19世纪大多数中产阶级市民的住处,他们居住的公寓一般有五间房间,包括专门的餐厅、起居室和厕所,拥有精美的内部装饰。此外,较为高档的楼房公寓还拥有外部装饰和凸窗,以与其他公寓区别开来。不过,在更为贫穷的地段,由于住户对楼房公寓空间进行过度分隔(making down),或者在背街空地上额外搭建设施,形成窝棚与陋巷,严重的人口过密问题甚至令城市卫生改革的推动者感到绝望。这些楼房的气氛阴森压抑(房屋间距太小,导致采光受限),散发刺鼻的气味,一处厕所或无冲水粪坑往往要服务多户人家。如此恶劣的居住条件部分解释了为什么当时的苏格兰家庭要把大量时间花在室外的街道上:儿童往往在室外玩耍,妇女在巷道入口处闲聊,不少男性则在附近的酒馆消磨时间。当时还有“墙洞”床或装在轮子上的“滚轮床”(hurley beds),后者在平时可以收拾起来,到了晚上再张开(hurled out),但改造家具带来的效果总是有限的。拉尔夫·格拉瑟(Ralph Glasser)曾生动地描述了一处位于格拉斯哥城内戈尔鲍斯(Gorbals)地区的楼房里缺乏隐私的生活景象:
1706379671
1706379672
在我们所了解的大多数房屋里,床、地铺、几张寒酸的木椅与一张用旧的餐桌占据了屋内的每一寸空间。一名(有时甚至有两名)较为幼小的子女一般与父母同床,但“床”通常也只是一张放在有支架支撑的木板上的床垫,放在厨房中一处有遮帘的凹室里。
1706379673
1706379674
为了利用遮帘后仅有的一点私密性与丈夫行房事,女方需要从床上起身,拽一条毯子把床上的幼儿裹起来,放到靠近炉灶的地板上,以从火堆中获取一点余热。事后,她要再一次拉开遮帘,赤裸着身子把依然清醒的孩子抱回床上,放在自己和张着嘴酣睡的丈夫之间,母子二人则如瘫痪般躺在床上,在一段时间之后才会睡去。她的身体仍沉浸在之前的余韵中,心神为之迷乱;孩童则被自己在地板上听到的不可名状的动静迷住,想要加入那神秘的震动与呻吟中。母亲仍在陶醉,父亲陷入昏睡,自己则躺在两人之间,身下一片濡湿而温暖的气息,这与之前已留在床上的汗渍不同,是一种神秘而原始的神奇物质,在不久之前刚刚洒下。这种液体与他的肌肤接触,在他的感官中留下强烈而诡异的冲击。
1706379675
1706379676
如果有两个孩子与父母同床,另一个孩子此时可能还只是婴儿,在被放到地板上之后便已睡去。但他迟早也将经历这般夜间奇遇。[16]
1706379677
1706379678
一些人认为,因为穷人们对生活水准缺乏要求,严重的人口过密问题才为当时的社会所容忍。对很多城市贫民而言,爱尔兰多尼戈尔(Donegal)地区潮湿的陋室民居、高地西部黑暗的房舍与低地农场中的农舍和野外小屋等家乡的传统住所并不比过分拥挤的楼房公寓好到哪里。然而,贫民区过密问题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维多利亚时代工人阶级的家庭经济模式。很多城市贫民家庭的经济状况长期处在初级贫困(primary poverty)水平,收入只能勉强覆盖最基本的生存所需。在1890年代,据说格拉斯哥近27%男性成年劳动者的收入都没有达到每周1英镑的最低水平。在此之外,城市里还有大量流浪者、老人、病人以及从事季节性工作的临时劳动者。过大的家庭可能对低收入者的经济造成毁灭性后果。J.布鲁斯·格莱西尔(J. Bruce Glasier)的研究表明,城市中的不少移民面临的风险尤为突出,因为“他们大多不是熟练工匠”,且“多从事非常不稳定的工作”。[17]但就连熟练工匠也不能完全规避陷于贫困的风险。邓迪和格拉斯哥的经济繁荣高度依赖国际市场,后者的波动及其对就业造成的影响都会对市民生活造成显著冲击。例如,造船行业面临的需求波动从1880年代开始变得越发剧烈,即便在较为繁荣的年份,工人也可能因需求不足以维持全年的工作流程而歇业一两天。即便地位较高的技术工人在疾病、事故和衰老面前也缺乏保障,一旦失业更无法依赖妻子的收入糊口,因为大多数技术工人的妻子并不从事职场工作。值得注意的是,在1880年代因无力缴纳房租而向慈善组织协会(Charity Organisation Society)请求帮助的申请者中,有近四分之一都出自技术工种。1845年的济贫法改革在苏格兰各地设立了地方性的济贫监理委员会,取代了原本负责济贫政策的教会堂区,拥有强制征收济贫所需税费的权力,并设立贫民监察员(Inspectors of the Poor)来审理济贫资助申请,但“身体健全”的失业人员仍没有获取济贫金的法定权利(即便当时已有一些人实际上得到了济贫金的救济),且这一时期苏格兰的济贫制度仍远比英格兰吝啬。以1900—1905年为例,苏格兰每年的人均济贫开支比英格兰少整整50%,表明苏格兰的济贫制度在这一时期甚至无法为城市工人阶级提供最基本的社会安全网。
1706379679
1706379680
在如此贫困且充满不确定性的背景下,人们只能根据自己的经济能力而非生活条件选择住所,但在这种策略背后还存在其他考量。第一,正如理查德·罗杰的研究所指出的那样,苏格兰城市的房租与食品成本(占当时工人阶级总开销的五分之四)高于英国全境的平均水平。1912年,阿伯丁的生活成本比曼彻斯特、利兹和谢菲尔德高7.4%,邓迪和爱丁堡的生活成本也分别比英格兰城市高10.6%和9.6%。第二,苏格兰的租赁制度一贯遵循着谨慎的作风。一般而言,苏格兰的房屋租约以圣灵降临节为起点,为期一年,租赁双方应在租期开始四个月前完成签约,这一常规做法与当时的雇用程序并不吻合。受制于劳动力市场的波动,工人阶级的收入水平往往很不稳定,但他们必须提前16个月缴纳定额租金才能租到一间住处。对于这一问题,罗杰曾有如此评价:“鉴于家庭财务状况如此动荡,很多租户不出意外地选择租赁条件最为简陋的住房,这样才能保证无论接下来的12个月里季节性抑或临时性用工需求有何波动,他们都能尽最大可能缴纳房租。这一选择是刻意权衡的结果。”[18]第三,当时的苏格兰城市对于违约租户的惩罚手段极为严厉。欠缴房租有可能导致(在很多案例中也确实导致了)租户被强制清退。在20世纪早期,格拉斯哥每年都要清退约3000户人家,而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家庭被描述为“体面人”。在租户违约尤为严重的一个年份里,格拉斯哥的治安官法庭受理了两万份强制清退申诉书,其中大多数诉求最终都得到了治安部门的认可与履行。
1706379681
1706379682
想要打破贫困与人口过密问题的恶性循环,唯一可靠的办法是通过额外征收地方税或抽调公共财政资源等方式补贴工人阶级的住房开支。尽管这一构想最终成为现实,但在19世纪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它都没有在政策制定过程中被当作一个严肃的选项。例如,迟至1911年,格拉斯哥只有0.47%的人口居住在市政公租房中,这一比例在爱丁堡也只有0.61%,而上述两座城市的大多数公租房住户都不是最需要廉价住房的人。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大部分时间里,主流舆论都是贫民窟的居民怠惰、酗酒且无能,他们的穷困潦倒应被归因于人格上的败坏与缺陷,因此浪费公共财政资源为这些人提供住处是不可接受的,而对住房的规范和管控政策才是更为合理的做法。格拉斯哥市议会在1866年获得了对容积不足2000立方英尺的住房进行“标记”(ticket)的权力,市政当局可以在金属制的“标记”上记下特定住处的法定居住人数上限并固定在房门或门楣上,警察和卫生监督员则有权在任何时候(无论昼夜)对这些房屋进行检查。“标记”制度在之后的15年间逐渐传播到苏格兰其他城市,并在1903年《城镇警察法》中得到普遍推行。这种直接干预并管制居民住房的强大权力不见于不列颠列岛的其他任何地方,反映了古老的王家城镇制度中固有的干预主义传统在近现代苏格兰地方行政治理中投下的威权主义阴影。仅在格拉斯哥一地,就有28288处房屋被“标记”,平均每年接受市政当局夜访的房屋数量在1880年代为约4万处,到1900年代初则达到5万处。值得注意的是,非熟练工家庭租住了被“标记”房屋中的70%,这也正是最难维持基本生计的一个社会阶层。房屋标记制度构成了对贫民生活的一种骚扰,但很少有证据表明这一做法对穷人的住房选择造成了多少影响,或者为人口过密问题带来了显著的改善。
1706379683
1706379684
1860年代,苏格兰城市的市议会也曾采取另一种做法,即通过各种地方性城镇改造法案推动对贫民窟最恶劣地段的大规模清拆。格拉斯哥、爱丁堡和邓迪的改造法案分别在1866年、1867年和1871年得到通过。格拉斯哥改造法案的结果在学界得到了更多关注,有研究发现这一法案所追求的城区改造思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奥斯曼男爵对巴黎市中心地带的大规模改造计划的影响。1870—1874年,基于这一改造法案设立的城区改造托拉斯(Improvement Trust)在格拉斯哥十字(Glasgow Cross)、卡尔顿(Calton)、特朗门和盐市等地段周边最为拥挤的背街杂院拆除了近15500处房屋,由此彻底清理了城内条件最为恶劣的一些贫民区。然而,居住在这些区域里的不幸居民没有重新得到安置,而是遭到驱逐。此外,铁路造成的影响也固化并加剧了人口过密问题。仅为建造圣伊诺火车站,就有433栋高层公寓楼被拆毁,但在苏格兰其他城市,由于铁路通常不会像格拉斯哥那样大量占用工人阶级的密集居住区,当地居民并未受到如此严重的影响。
1706379685
1706379686
不过,到20世纪初,一些在住房问题上限制公共政策干预的传统思维很快走向瓦解。查尔斯·布思(Charles Booth)和希伯姆·朗特里(Seebohm Rowntree)在这一时期分别对伦敦和约克进行了影响深远的研究,他们发现这些城市的初级贫困问题主要源自过低的收入、衰老、家庭规模过大和疾病,而非工作意愿的缺乏。这些新发现在苏格兰引起了广泛的讨论。20世纪初自由党政府关于养老年金、失业保险等福利制度的立法措施间接地承认了贫困的根本原因不在于穷人的人格缺陷,而在于过低的收入水平,这一波及范围广泛的社会问题也难免对住房问题产生影响。劳工运动主张在财政补贴的支持下建设市政公租房,以足够填补建造和维护成本的低廉租金租出。有趣的是,独立工党曾在这一时期援引格拉斯哥在供气、供水和电车运输等领域取得的先驱成就,指出公共干预手段可以比私人企业更高效地提供服务。一战期间的房租抗议活动也表明住房危机已成为迫切的政治和社会问题,一些教会人士也越来越支持社会改革。在更早以前,教会内部普遍希望维护现有的社会秩序,强调用纯粹的慈善性工作来解决最严重的社会问题,但到此时,神职人员之间开始兴起一种鼓励社会批评的新氛围。1891年,格拉斯哥长老教会的一份穷人住房问题报告呼吁市议会采取措施以应对贫民窟的危机。讽刺的是,统计数字显示这一时期苏格兰的人口过密问题虽仍很严重,但与最糟糕的时候相比已有所改善。1871年,苏格兰32.5%的住房只有一间房间,但到1911年,这一比例已下降到12.8%,这一趋势可能反映了19世纪末苏格兰人实际收入的小幅增长。不过,在(1911年)人口密度两倍于邓迪和爱丁堡的格拉斯哥,住房问题依旧严峻,苏格兰各城市的居住条件亦普遍劣于英格兰。
1706379687
1706379688
呼吁改革的压力迫使事务大臣组建了一个应对住房问题的王家委员会,并在1917年发布了一份官方报告。报告在结论中对地主和政府发出了尖锐的控诉:“不可容忍的人口过密问题,不同性别的居民在拥挤的村镇中聚居,大家庭蜗居于一室住房,旧城区内大量住房采光和通风条件恶劣,贫民居住区淤积于大城市内。”在这项调查中,委员会以具有空前说服力的方式指出了住房问题惊人的严重性。大多数委员都认为依靠私营部门解决住房问题的努力显然已告失败,政府必须采取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新手段才能应对危机:“国家必须立刻采取措施以缓解住房供应短缺,并提高住房质量,这些任务只有动用公权力才能完成。”[19]此外,委员们虽然没有彻底否定这一建筑形式,但他们在报告中指出高层公寓楼构成了苏格兰城市住房问题的核心。他们因此建议苏格兰城市不要再建设一室户型的公寓和超过三层的高层公寓楼,并强调住宅应成排布置,以保障建筑前后侧的通风与采光。
1706379689
1706379690
在未来的岁月里,这些理念将彻底改变苏格兰城镇的风貌,并把市政与国家力量置于全国住房发展事业的中心。对于王家委员会的报告,政府很快做出了回应。劳合·乔治在战后的大选中承诺为英国建设“英雄宜居之家”,并对1918年选举改革之后工人阶级日益壮大的政治影响力有所注意,格拉斯哥女性居民在1915年发起的房租抗议活动也向他证明了住房问题有可能在民间造成紧张事态。1919年,劳合·乔治领导的联合政府通过了《(苏格兰)住房与城镇规划法》,这是整个20世纪对苏格兰城镇发展格局影响最为重大的一部法律。这部法律令国家财政补贴得以介入住房开发事业,并赋予地方议会更大的权限,从此终结了私人房东和自由市场经济对住房领域的控制。1912—1938年通过的另外六项法案则进一步细化并延伸了《住房与城镇规划法》的规定。1924年通过的法案向地方行政部门提供了一笔每户每年9英镑的财政补贴,这笔补贴一旦转交到租户手中,便相当于削减了一周房租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1930年和1935年通过的法案则重点关注了贫民窟清拆,以及将贫民窟居民重新安置到新房中的工作。
1706379691
1706379692
从这一刻开始,苏格兰城市的面貌与住房格局迎来了不可逆转的改变。政府公租房(council house)的时代由此诞生了。1919—1941年,苏格兰新建的344209间住房中超过70%都由地方行政部门所有。私人房东群体依旧存在,但规模变得越来越小,1920年《房租限制法》等限制房东权限与租赁获利空间的立法加速了这一衰落过程。与此同时,大量新建的地方政府公租房彻底改变了苏格兰城市多年以来的传统风貌。密集的老式高层公寓楼几乎再也没有得到新建,取而代之的是带有园圃、密度较低的住房。苏格兰城市传统的石制房屋逐渐被砖房取代,两层高半独立式成排分布的小屋式住宅成为主流。在格拉斯哥,1920年代在奈茨伍德(Knightswood)、汉密尔顿希尔(Hamiltonhill)、莫斯帕克(Mosspark)和珀西尔帕克(Possilpark)等地段新建的居民区就采纳了上述方式。但在之后的十年里,三层的高层公寓式住宅区则涌现在布莱克希尔(Blackhill)、巴洛尔诺克(Balornock)和哈格希尔(Haghill)等清拆之后得到重建的地段。在爱丁堡和格拉斯哥,新房建设在总体上都集中于地价更为低廉的郊外地段,那种常见于当代苏格兰城市周边的单一阶级环状公租房地带由此形成。
1706379693
1706379694
上述住宅开发模式倾向于拉大社会各阶层在空间分布上的距离,这一趋势虽然在19世纪已有所体现,但传统的高层公寓楼在当时对这种阶层隔离起到了一定限制作用。但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城市阶层间的疏离化开始加速推进。1920年代初的很多住房政策立法都以这种理论为支撑:公租房应首先被分配给条件较为良好的社会阶层,这样一来较为富裕的市民就会乐意搬进新居,把自己的旧住处留给穷人,假以时日,这种“攀梯”效应终将彻底消灭贫民窟问题。以爱丁堡为例,在该城于一战后修建的第一批700间公租房中,有80%为非一线工人所居住,格拉斯哥的莫斯帕克和奈茨伍德等模范住宅区起初也是为了容纳“体面”的技术工人阶层而建造的。但到1930年代,经济危机导致住房领域的财政补贴遭到削减,而由于1920年代初的低密度公租房住宅区逐渐占用了城市中最好的地段,建设新房的成本开始快速增长。有鉴于此,这一时期紧随贫民窟清拆之后建造的公租房在成本上远比之前低廉,宜居性也更为逊色,其建造目的主要是安置旧城区最为贫困的那些居民。被新式公租房填充的这些地带很快被贴上了二等城区的标签,成为另一种形式的阶层空间区隔的对象。诸如爱丁堡的克莱格米勒(Craigmillar)和格拉斯哥的布莱克希尔这样的地段逐渐被视为不受欢迎之人居住的隔离区。有人曾如此评论:
1706379695
1706379696
建造于1930年代初的那些街区到1950年代已成为盗贼和罪犯的避风港,这一恶名在全城各地无人不晓。在布莱克希尔,持有公租房的当地行政部门和工人阶级中的其他群体都把住在当地的工人称为“贱民”,这些工人每时每刻都应受到限制、看管和监视。和其他地方的很多工人阶级居住区一样,位于格拉斯哥城斯普林本(Springburn)地区的布莱克希尔地带被污名化了,连锁商店曾系统性地将那里的居民列入不可赊欠的黑名单,劳务介绍机构、地方行政服务机构和出租车司机也曾有过类似的歧视手段(至今依旧如此)。这一居民区有一个“专属”的警察局(窗户上装有钢条)和一栋专门为社会福利工作者提供的高层公寓楼。这里的地理空间被三条公路切断,这种社会隔离正是战间期苏格兰住房政策失败的写照。[20]
1706379697
1706379698
同样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苏格兰的中产阶级逐渐搬离了主城区。虽然这一时期苏格兰人的住房仍以租赁而非自有为主,但在1920年代和1930年代,小别墅型住宅在苏格兰所有大城市和一些小城市变得越发普遍起来。那些在这一时期拥有稳定工作的人享受了15%—16%的实际收入增长,其中又以领薪水或自主营业的中产阶级为主要受益者。电车和公交车路线的扩张以及私家车持有率的上升也让经济上较为宽裕的市民能够像更早以前的富人那样住在距离工作地点较远,但环境更为优美的地段。“小别墅环带”在苏格兰城镇周围的扩张也反映了富裕市民对高层公寓生活的厌恶。为弘扬苏格兰文化而成立的圣安德鲁十字社猛烈抨击了1920年代晚期以来小别墅型住宅的快速扩散,认为这种之前从未见于苏格兰的住宅形式是来自英格兰的文化入侵。但和传统的高层公寓楼相比,小别墅拥有巨大的吸引力。1943年英国卫生部的一份报告指出:“居民对单层独栋小别墅的偏爱与家庭主妇在拥挤的公寓街区中生活的不快经历有关。”[21]和地方行政官员在建设公租房时的选址决定一样,独栋小别墅在无数街区的扩散在苏格兰城市里形成了更大规模的中产阶级专属地段,加剧了城市空间与社会的阶层分化。
1706379699
1706379700
为解决人口过密问题而推行的公共政策总体上有利有弊。到1951年,只有四分之一的苏格兰人居住在只有一到两间房间的住房里,而这一比例在1921年高达一半,居住条件的改善大部分发生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即便最为寒酸的公租房也有更多的房间和专门的厕所,与老式高层公寓相比,这一改进颇为显著。少数在1920年代便拥有第一批公租房的人则更为幸运,他们的住处拥有一道面朝街道的正门和一个小花园,还有综合了浴室功能的卫生间与热水供应,这些都为居民的家庭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善。一个爱丁堡妇女曾如此回忆自己对公租房优越条件的惊叹:“简直像天堂一样!我和我姐姐曾经共用一间卧室,所以我们会如此惊喜。屋里还有专门的浴室和电灯!”[22]另一个人在回忆搬进公租房之前的生活条件时也毫无怀念之意:
1706379701
1706379702
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了,一点也不想。那时我们住的屋子都挤成一团,彼此挨着,一间厕所要供一整个楼道的人使用。从前的日子真的很糟。有人谈起什么美好的旧时光,还问我“你愿不愿意回到过去重新活一遍”,我就说“不,绝对不要”。我绝不会回到过去,说什么我也不愿意回到过去。您要知道,我真是受够了那种穷日子。[23]
1706379703
1706379704
但住房政策的成果并非无可挑剔。1930年代的公租房事业制造了大片单调乏味的二层或三层联排住宅设施,在风格上毫无个性。在1919年获得法定的财政补贴之前,地方政府的公租房建设计划都受制于英国财政部的审核,地方议会因此只能建造财政部许可的少数几种住宅样式。随着经济危机趋于恶化,对公租房设计和建造成本的要求也更为严苛。此外,1930年的《住房法》虽然清拆了一些条件最为恶劣的贫民窟,却没有大量建设新的公租房。对公租房的新住户来说,基本生活设施的确得到了改善,但高层公寓楼里的那种互帮互助、密切的邻里关系和社群感也因此消失,对工人阶级的身份意识至关重要的酒馆、小商店和廉价杂货铺等设施通常也不见于公租房社区之中,一些住户甚至在搬进公租房后不久便回到了老城区。事实上,尽管公租房建设事业规模可观,苏格兰城市的住房危机直到二战爆发前夕都未见解决。根据1935年《住房法》对人口过密的定义,英格兰及威尔士与苏格兰之间的差距仍十分显著:苏格兰有超过四分之一的住房有过密问题,但在苏英边界以南,这一比例只略高于4%。
1706379705
1706379706
讽刺的是,在20世纪初,正是苏格兰出身的帕特里克·格迪斯在现代城市规划领域首先强调了城市生活质量的重要性,并提出了缜密的城区重建和社会对话、避免阶层分化、整合居住区与休闲区等改善市民生活空间的方法。格迪斯去世于1932年,没有证据表明他的城市规划思想给自己的出身地苏格兰带来了显著的影响。事实上,1930年代苏格兰的城建政策几乎在每一个方面都和格迪斯的思想针锋相对,尽管其中一些冲突可能是无法避免的:从19世纪继承而来的城市居住空间问题过于庞杂,而1920年代和1930年代中央政府可以为此动用的财政资源又颇为有限,这两个因素都大大限制了这一时期住房政策的有效性。
1706379707
1706379708
4
1706379709
1706379710
1850年,《苏格兰人报》的一个意见领袖曾如此宣称:
[
上一页 ]
[ :1.70637966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