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381116
3
1706381117
1706381118
苏格兰人对撒切尔主义的抗议绝不只是反对一届不受欢迎的政府那么简单。在苏格兰社会仍拥抱大政府和社区团结等理念的时候,保守党却极力宣扬民族主义、自由竞争和私有化。1987年多名保守党议员候选人耻辱落败的结果已表明政府的价值观受到了广泛抵制,但政府仍凭借在英国其他地方的选举优势,继续在苏格兰推行不得人心的政策。苏格兰人对“人头税”(最初实行于1988年4月1日)抑或公营部门私有化的强烈抗议都遭到了政府的无视。撒切尔同样忽视了将苏英合并视为合作关系的传统观念,没有在此基础上考虑苏格兰的利害得失,而是将威斯敏斯特议会对整个联合王国的主权视作不受限制的绝对权威。在1987年成为苏格兰事务部分管教育和卫生事务的次级部长之后,迈克尔·福赛思(Michael Forsyth)极力安排政府政治立场的支持者加入苏格兰事务部下属的委员会与半官方机构,这些机构负责在一系列重要事务上向政府提出建议,在此之前曾固执地试图捍卫自身的专业独立性。福赛思认为,上述策略是在苏格兰打垮法团主义社会共识、成功掀起自由市场革命的必由之路,但他的反对者则认为这种做法是为了党派利益而无理削弱行政机构的独立性,充分表明了保守党正恶意推行集权手段。渐渐地,撒切尔主义不再被视为苏格兰管治问题的唯一根源,人们逐渐将责任追溯到整个联合王国的宪制架构上。
1706381119
1706381120
后来曾担任跨党派团体“宪制大会”(Constitutional Convention)主席的坎农·凯尼恩·赖特(Canon Kenyon Wright)曾如此阐述这种新的观点:
1706381121
1706381122
我认为在苏格兰,(撒切尔夫人)在两种意义上扮演了一个新事物的助产士的角色,而这个新事物还将在之后不断发展。第一,我们认为她不但试图在苏格兰强加广受反对,乃至广受厌恶的政策——“人头税”是其中最知名也酿成了最大痛苦的一个例子——还试图强加一种外来的意识形态立场,试图否定以社群为基础的价值观,并在实践中严重侵犯了我们苏格兰独特的教育制度和地方行政制度。在苏格兰,撒切尔政府的这种行径不只意味着一系列不受欢迎的政策,更是被视为一个关乎道德与立场的问题。第二个意义是深层的,这主要在于政府无情的集权措施,以及在地方行政和其他领域对任何与政府观念不同,却能真正产生社会组织力的力量发起的执拗攻击。政府还动用王室特权,通过半官方机构等渠道扩张部长、大臣的权力。这一切显然都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情况,这让我们清醒地认识到我们再也不能信赖联合王国政府,也不能继续在君临议会的主权宪制原则下高枕无忧。
1706381123
1706381124
我们据此认为,如果首相的权力、王室特权、泛滥的政治赞助和议会制度能让撒切尔夫人如此自信,乃至以站不住脚的个人主义价值观为幌子,让一切异己失去力量,那么未来的每一位首相都将有能力这么做。我们意识到,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特定的某一届政府(无论由哪个政党执政),而是一套有问题的宪制体系。我们认识到,如果我们要在苏格兰实现公平正义、符合民主原则的治理,我们最需要的便不是更换一届政府,而是改变整套规则。[10]
1706381125
1706381126
1987年大选中保守党取得的压倒性胜利给此时依然死气沉沉的本地自治运动提供了新的动力。1979年以后,旨在将工党、自由民主党、苏格兰民族党和苏格兰民间人士组织起来,共同为本地自治事业规划未来路线的“呼吁组建苏格兰议会运动”(Campaign for a Scottish Assembly,CSA)继承了权力下放的诉求,但在1980年代的大多数时候,这一运动的诉求几乎没有受到政府的关注。但在1987年以后,“呼吁组建苏格兰议会运动”时来运转。运动的参与者组建了一个以罗伯特·格里夫爵士(Sir Robert Grieve)——著名学者、城市规划师、公务员——为首的指导委员会,其成员多为来自教会、工会、商界及高等院校的知名人士。他们将在一起讨论如何在苏格兰设立一个宪制大会,并通过宪制大会探讨呼吁在苏格兰建立自治议会的有力理由,并提出实现这一目标的具体方法。在权力下放问题上,工党的态度日趋积极。1987年大选中工党轻取苏格兰但保守党赢得全国多数的“噩梦情境”让工党再次对苏格兰权力下放抱有热情,他们担心苏格兰选民在现状之下将很快对苏格兰工党在议会下院的“五十弱兵”失去耐心,转而支持民族党。此外,在尼尔·金诺克(Neil Kinnock)担任党首时期,工党的所谓“现代化”进程让该党不再像从前那样执着于中央计划经济与高度国有化,这也为一种新的政治权力下放的路径提供了可能。在这一时期,苏格兰民族党从1980年代初的内讧中走了出来,在1988年的党大会上公布了新的基本纲领——“独立于欧洲之中”,还推动了一场针对“人头税”的大众拒缴运动,明确了自身作为中左翼政党的地位。通过争取苏格兰在欧洲的独立地位,苏格兰民族党一方面试图瓦解将自身视为“分离主义势力”的传统成见,一方面在意识形态光谱上逐渐左倾,表明了夺取工党传统票仓的野心。1988年11月,吉姆·希勒斯在戈万选区补选中击败工党,早早地为苏格兰民族党的新策略赢得了第一场胜利。
1706381127
1706381128
苏格兰文化界的活跃气象也间接推动了社会对本地自治问题的关注。在这一时期,对苏格兰历史、文学、政治与社会的研究取得了空前的发展。詹姆斯·克尔曼(James Kelman)、阿拉斯代尔·格雷(Alasdair Gray)、威廉·麦基尔瓦尼、伊恩·班克斯(Iain Banks)和时代稍晚的欧文·韦尔什(Irvine Welsh)等小说家在作品中生动刻画了苏格兰的城市生活,还时常在写作中使用工人阶级的口语表达,在国际文坛赢得了声名。迪肯·布鲁(Deacon Blue)、宣告者(Proclaimers)和“小块地”(Runrig)等摇滚乐团呈现了鲜明的苏格兰风格,在海外听众中广为喜爱。“小块地”乐队的作品不但宣扬广义上的苏格兰文化,还对盖尔语文化尤为尊崇,这些都让年青一代苏格兰人对自身的民族身份更有自信。世界各地富有且知名的收藏家竞相追逐史蒂文·坎贝尔(Steven Campbell)、阿德里安·维斯纽斯基(Adrian Wizniewski)、肯·柯里(Ken Currie)和彼得·豪森(Peter Howson)等“新格拉斯哥画派”(New Glasgow Boys)的作品。詹姆斯·麦克米伦(James MacMillan)则在年轻时便因音乐创作的天赋享誉世界。在广播和电视媒体中,对苏格兰独特性的表现也有显著增强。当时担任苏格兰电视网络总监的格斯·麦克唐纳(Gus Macdonald)曾说:“从前苏格兰媒体的苏格兰味很淡,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的研究显示,人们想要一份专属于苏格兰的放送日程表。”[11]广播电台也时常呈现出对苏格兰文化的浓厚兴趣,例如比利·凯(Billy Kay)极具开创性的系列节目《奥德赛》(Odyssey)就曾聚焦口传文化传统,试图借此挖掘苏格兰的往昔。1990年,英国政府同意拨款建设一座新的苏格兰博物馆以陈列苏格兰的种种收藏品,新馆由戈登·本森(Gordon Benson)和艾伦·福赛思(Alan Forsyth)设计,最终在1998年11月30日圣安德鲁日当天由女王亲自揭幕。苏格兰的政治学者在这一时期开始注意到1960年代初加拿大魁北克地区发生的“寂静革命”,并发现在这一案例中,文化的活跃发展有助于弥合社会群体内部自1945年以来出现的裂痕,最终在魁北克为一场更团结的民族自决运动奠定了基础。1980年代的苏格兰也经历了一场类似的文化觉醒,令苏格兰的本地自治运动获得了新的动力与信心。但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至少在文学等领域,苏格兰文化的复苏并非全新现象,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麦克迪尔米德与1920年代“苏格兰文艺复兴”以来业已存在的鲜活传统。例如,索尔利·麦克莱恩(Sorley Maclean)、诺曼·麦凯格(Norman MacCaig)、伊恩·克赖顿·史密斯(Iain Crichton Smith)和埃德温·摩根(Edwin Morgan)等著名诗人以及小说家乔治·麦凯·布朗(George Mackay Brown)等人的创作生涯都贯穿了1940年代与1980年代之间的数十年岁月。
1706381129
1706381130
在如此活跃的文化背景下,“呼吁组建苏格兰议会运动”下设的“苏格兰名人”委员会发布了《苏格兰权利声索书》(A Claim of Right for Scotland)。这份文件的标题意在向历史上苏格兰人反抗暴政的经历致敬。无论是1680年代詹姆斯七世蛮横统治的反对者,还是1842年苏格兰国教会大分裂之前反对政府干预宗教事务的人,都曾在文件中使用了“声索”的字眼。发布于1988年7月6日的《苏格兰权利声索书》由退休公务员吉姆·罗斯(Jim Ross)起草,他在1970年代曾长期参与权力下放相关立法的规划工作。这份宣言基于对历史事实的分析,从学理层面阐述了在苏格兰设立议会的理由,并提出建立一个由约210名成员组成的宪制大会,邀请下院议员、地方政府代表、工会成员和教会人士一同讨论如何在苏格兰实现本地自治。这份文件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或许是文本中纯粹的民族主义色彩,其中的一个段落甚至断言“苏英合并一直以来都对苏格兰文化特色的存续构成了威胁,这一威胁今后也将持续下去”。《苏格兰权利声索书》进而宣称,与当时的流行观点相反,18世纪苏格兰的启蒙运动并不是以1707年的《联合条约》为基础,而是苏格兰本土社会通过与欧洲大陆之间的往来所孕育的结果。《苏格兰权利声索书》还激烈批评了撒切尔,指责她手中的专制权力比苏格兰或英格兰历史上的几乎所有君主都要大。这份文件在结尾部分做出的如下论断,值得在此全文引用:
1706381131
1706381132
苏格兰的认同与存续正面临着危机。正在统治它的政权不但没有得到它的人民的认可,还公然企图违背苏格兰人民的意愿,用强制手段扭转苏格兰的观念与行为方式。这个政权对任何质疑其统治是否应事先得到人民同意的声音都充耳不闻。这个政权自称践行了亚当·斯密的教诲,但它的行径必将令亚当·斯密惊诧不已。苏格兰的历史被选择性地歪曲,苏格兰人的选票被贬斥为虚假的民意。当局竟扬言,即便苏格兰选民一次又一次地投票反对政府施政,他们在心里仍欢迎那些政策。
1706381133
1706381134
在被未经认可的政府统治这一点上,苏格兰并非唯一的受害者。这个问题正影响着整个联合王国。统治着我们的政府公然践踏社会共识,而这离不开现行宪制的纵容。然而,苏格兰对于这种暴行不但有特殊的申诉资格,也对自身在这种统治之下受到的损害有着特殊的清醒认识。
1706381135
1706381136
这些与特定时期之特定政策的优劣无关,也不受民众对这些政策的信任与否所左右。历史上有多少蔑视民主的政客都在倒台前做过一两件好事。据说连墨索里尼也曾让意大利的火车准点。真正的关键在于权力和肯认,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何让权力向民意负责,并为未经全民同意不得采取的措施设定边界。
1706381137
1706381138
除非撕开笼罩在“君临议会”概念之上的集权伪装,否则这些问题在英国永远得不到充分的解答。只有引入一套足够强力的制衡机制,约束那些缺乏自制力的统治者,才能保证政府确实在人民认可的基础上执政。如果把权力从白厅以外的政治家手中夺去(这将不可避免地加强领导白厅各政府部门的大臣和部长们的权力),权力也不会回到人民手中,只会被有权势的人掌握。作为结果,我们似乎会得到更大的选择权,但在实际上,我们的决定仍是由有权势的人事先限定好的。但通过有效力且对民众负责的代议机构,我们可以亲手设定自己的选项。
1706381139
1706381140
无论政府未能及时介入还是施加了不必要的干预,一套既能对消费者也能对生产者负责,既能为富人也能为穷人服务的政治制度总能提供修正的渠道。如果这些制度受到限制、压制乃至被取消,政府就不会得到准确的信息——或者有能力无视一切对其不利的信息。如果之前的政治操作引发了不满,正确的做法应当是打开政治空间,改善政治进程,让更准确的信息更及时地传递出来,而不是关闭政治活动的大门,纵容少数依然掌握政权的政治家凭空捏造。
1706381141
1706381142
代议机构及其行动自由为基于人民认可的政府奠定了基础。然而,一届没有多数人支持的威斯敏斯特政府无须顾虑任何宪制上的程序约束便能蓄意将其关闭,这无疑体现了英格兰宪制的脆弱与虚伪。近来无论在苏格兰还是其他地方,很多人都开始在上院中寻找不列颠民主政治的残影,这一现象无疑揭露了英国宪制的弊病所在。
1706381143
1706381144
对于这样的英国宪制,苏格兰不抱任何希望,而苏格兰如果还想维系自身作为“苏格兰”的独特存在,这一宪制安排更是不可接受。苏格兰人已经表示出极大的克制与忍让,从现在起,他们必须从改革苏格兰自身的治理方式开始,展示出进取的决心。与此同时,他们也有机会推动对英格兰宪制的改革,他们要充当蚌壳里的沙粒,从苦痛中磨砺出珍珠。
1706381145
1706381146
一些意识到英国制度现状之弊端的人认为,成功的改革要求联合王国所有组成部分的政府机构同时进行重组,但这一观点是错误的。这样做只会带来延宕多年的谈判,也很难产生明确的实际行动。制度是否有序只是次要事项:今天的联合王国从诞生时起便是一个怪胎,其“畸形”之处如今已尽人皆知。因此,认为除非政府的体系能符合某种完美对称的预想否则不应对其加以改动,这样的观点是不切实际的。与其追求彻底消灭“畸形”的空想,引入新的“畸变”从而迫使人们进一步思考显然更具建设性。
1706381147
1706381148
苏格兰人曾满心希望用选票选出一个更符合苏格兰诉求的执政党,但一味信赖英国宪制的现状并不符合苏格兰的长远利益。苏格兰人如果要动摇这一现状,也不必感到自责,他们可以满怀自信地向其他人发起挑战,让他们为现状提出辩护。
1706381149
1706381150
我们毫不低估这些提议的严肃性。质疑现行政治体制的权威事关重大,如果没有感到英国政府的腐朽已如此严重,以至于在传统的程序框架内对其进行改革几乎没有可能,我们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观点。建立一个苏格兰宪制大会,并据此建立一个苏格兰的议会,仅凭这些手段本身不能为英国政治体制带来必要的改革,但如果我们要保全苏格兰统治机构的最后一点独特性,这些措施是必需的。它们也能为全英国政治体制的改革带来必要的推力,让改革真正走上正轨。[12]
1706381151
1706381152
保守党不出意外地没有参加这一宪制大会,但工党,自由民主党,苏格兰65个区、岛屿区和次区[13]议会中的59个,苏格兰工会总会,各基督教派,少数族群代表,绿党,共产党以及苏格兰妇女大会(Scottish Convention of Women)都有参加。民族主义热情此时显然不再为民族党所垄断。民族党本身一度对宪制大会抱有兴趣,但最终没有参与。该党内部的很多纯粹主义者担心这场大会将被工党主导,还认为权力下放将阻挠而非推进苏格兰的独立进程。此时戈万选区的补选结果表明民族党的势头已经复苏,因此他们认为加入宪制大会对本党不利。不过,民族党的缺席反而有可能影响了工党的意向,使其在权力下放问题上做出了超出预期的让步。在前自由党党首大卫·斯蒂尔爵士、曾在苏格兰事务部担任负责权力下放事务的次级部长哈里·尤因(Harry Ewing)和执行委员会主席坎农·凯尼恩·赖特三位联席主席的领导下,宪制大会为未来的苏格兰议会规划了蓝图。有说法称,时任苏格兰事务大臣马尔科姆·里夫金德(Malcolm Rifkind)曾说“如果各方团体能达成一个共同的结论,自己就要从苏格兰事务部楼顶跳下去”。不过,当宪制大会在1990年圣安德鲁日当天公布报告书时,他没有信守诺言。这份报告书建议在苏格兰设置一个基于比例代表制的代议机关,其经费将从苏格兰缴纳的税金中“专门拨付”。
1706381153
1706381154
在某些层面上,宪制大会的提议是模糊且不甚明确的。例如,宪制大会同意新的苏格兰议会应为女性提供“平等的代表权”,但没有给出具体的落实办法。此外,如何在威斯敏斯特议会代表苏格兰的难题也没有被宪制大会提及。归根结底,如果强硬的统一派保守党政府继续执政,这些提议便根本没有落实的希望。即便如此,宪制大会的努力仍颇具意义:通过把苏格兰最主要的政党——工党带到本地自治运动的舞台中央,宪制大会断绝了今后任何一届工党政府拒绝在苏格兰设置议会的可能。同等重要的是,工党在宪制大会上做出了妥协,同意支持新的苏格兰议会通过比例代表制选举产生,这让工党霸权的根基之地——低地中部以外的地区更容易接受在爱丁堡设立苏格兰议会的想法,而不是像1979年那样感到怀疑。最后,宪制大会取得的政治突破为苏格兰的本地自治运动带来了新的动力。宪制大会的提议或许只吸引了少数苏格兰人的关注,但凯尼恩·赖特在听闻“铁娘子”撒切尔意料之中的批评后做出的回击,也让一些普通的苏格兰人感到振奋:“如果那个我们早已熟知的声音回应说‘我们就是国家,我们说不行’,那我们的回答就是‘我们就要这样,我们就是人民’。”
1706381155
1706381156
讽刺的是,同样在1990年11月,撒切尔因“人头税”导致的支持率下跌和保守党内在欧洲议题上的分裂而被迫辞职。在这个宪制改革的最强硬反对者下台之后,呼吁苏格兰本地自治的力量空前一致地团结起来,外加上重振声势的民族党在选举中表现不俗,保守党似乎面临着1970年代以来所未有的败选威胁。1992年春天,随着新首相约翰·梅杰(John Major)宣布举行大选,本地自治问题再次成为苏格兰政坛角逐中的重要因素。在《苏格兰人报》于1992年1月发布的民调显示50%的苏格兰人倾向于独立之后,媒体的反应近乎疯狂。知名记者纷纷预计保守党将在下次大选之后从苏格兰彻底消失,苏格兰民族党也又一次打出了过于乐观的口号:“1993年就自由了”。出于与另一份大众报纸《每日纪事报》(Daily Record)争夺读者的商业考量,《太阳报》甚至在这场大选前宣布支持民族党,并在1月23日以“觉醒吧,再次成为一个民族”的文字及其旁边巨幅圣安德鲁斯十字旗首次表明了这一立场转向,令读者错愕不已。苏格兰人似乎终于迎来了历史的分水岭。
1706381157
1706381158
但这些期待都落空了。约翰·梅杰领导的保守党虽然失去了一些议席,却在下院守住了多数议席,保守党在苏格兰的得票率非但没有大跌,反而从24%略微增至25.6%。即便如此,支持本地自治或独立的政党仍赢得了75%苏格兰选民的支持,并取得了苏格兰85%的下院议席。对于吉姆·希勒斯等沮丧的民族主义者来说,这样的结果仍远远不够,希勒斯本人曾公开向全体苏格兰人倾泻怒火,指责他们是“三分钟热度的爱国者”,在该做出关键决断的时候“退缩”了。不久之后,希勒斯便退出了政坛。1992年大选显然没有如民族党预期的那般,成为一场为独立铺平道路的大选,从1980年代末以来取得了显著进展的宪制改革运动虽然没有消亡,却也在这场大选中遭遇了严重的挫折。正如安德鲁·马尔(Andrew Marr)讽刺的那样:“那些靠炒作活着的人终将死于炒作。”[14]但从事后来看,主张宪制改革的政党确实在苏格兰赢得了绝大多数选票,保守党的表现也只有在与之前大选中的灾难性失败(以及选前民族主义政客和部分记者过分乐观的预期)相比之后才略显乐观。保守党之所以能在苏格兰勉强稳住阵脚,是因为约翰·梅杰在苏格兰遭受的敌意远小于玛格丽特·撒切尔。苏格兰支持保守党的大量统一派选民因为担忧民族主义的威胁而动身投票,也可能是原因之一。
1706381159
1706381160
在1992年大选之后,“联合苏格兰”(Scotland United)、“共同志向”(Common Cause)和“苏格兰民主”(Democracy for Scotland)等团体仍试图维持本地自治运动的士气。“苏格兰民主”最终成为上述团体中寿命最长的一个,他们曾在爱丁堡卡尔顿山上的王家中学大楼(原本拟定的新苏格兰议会议事堂址)外举行永久性守夜活动,直到1997年权力下放公投结果揭晓。“共同志向”团结了一些苏格兰知识分子,与一些苏格兰政治家、小说家与流行乐明星联合的“联合苏格兰”也曾组织了两场成功的集会,提出了一个多选项宪制公投方案,但这两个团体很快便衰落下去。即便如此,“人民的力量”远远没有枯竭。1992年12月,欧洲共同体领导人峰会在爱丁堡召开时,多达25000人在城里发起游行,要求在苏格兰实行民主自治。1994年,超过100万斯特拉斯克莱德人在一场地区邮递公投中投票反对政府将当地供水服务私有化的计划,占到全体投票选民的97%。虽然苏格兰的街头没有爆发骚乱,但这些事件清楚地表达了苏格兰社会对保守党一些关键政策的强烈抵触。
1706381161
1706381162
在大选后的第一年里,一起事件便奠定了约翰·梅杰政府未来的命运,为工党在下一场大选中的压倒性胜利铺平了道路。1992年9月16日,英国投入数亿英镑巨资以维持英镑汇率的努力失败之后,被迫退出欧洲汇率机制,即“黑色星期三”。这场货币危机耻辱地暴露出英国当局在经济上的严重无能,令保守党政府一蹶不振。但在实际层面,这一时期苏格兰的经济表现相对不错。1993—1994年苏格兰的失业率略低于英国全国水平,而在1996年,苏格兰的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9100英镑,与英格兰的9140英镑相差无几。在1990年代初,苏格兰的经济增速高于英国平均水平,制造业部门的增长尤其显著。不过,保守党并未被视为这些成就背后的功臣。1995年区及次区两级地方行政体系被废除之后,保守党甚至未能主导苏格兰的任何一个地方议会。而在同一年,随着苏格兰事务大臣伊恩·朗(Ian Lang)调任更重要的内阁大臣职位,政府决定让曾在1980年代重创苏格兰医疗与教育系统的右翼政治家迈克尔·福赛思接管苏格兰事务部。这一举动似乎注定要让政府在苏格兰麻烦缠身,但出乎苏格兰人意料的是,福赛思在上任后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苏格兰爱国主义者。他虽然坚决反对宪制改革,认为这将威胁到联合王国的存续,但不遗余力地在其他所有方面标榜自己的苏格兰性。在电影《勇敢的心》首映时,他曾身穿全套高地方格呢服装出席,这身装扮或许在历任苏格兰事务大臣当中开了先河。保守党在苏格兰使用了一则新口号“为苏格兰而战”,福赛思也上演了一出“礼节政治”的大戏,在一场充斥着虚构传统的仪式上将斯昆石从威斯敏斯特修道院请回苏格兰。政府制订计划,试图振兴苏格兰的电影产业,福赛思甚至试图在中学教育中加入专门的苏格兰历史课程,以弥补学校课纲的短板。由于此时保守党政府仍在苏格兰推行不受欢迎的地方政府改革,并试图在医疗服务中扩大自由市场原则的影响,这些象征性的政策没有产生多少实际效果,但至少在一个领域上,迈克尔·福赛思获得了一些支持:当工党为未来的苏格兰议会提出一系列新的财政规划时,他成功地让这些提案受到持续不断的批评。
1706381163
1706381164
1994年5月,接替尼尔·金诺克担任工党党首的约翰·史密斯去世,工党在苏格兰本地自治问题上的立场再度成为悬念。史密斯在苏格兰等地拥有压倒性的支持,他位于艾奥纳岛上的坟墓也很快成为一处朝圣地。从1970年代开始,约翰·史密斯便强烈呼吁对苏格兰进行权力下放,在卡拉汉政府执政时期,他也曾受命主持本地自治的相关立法活动,直到这一事业在1979年公投中遭遇挫折。史密斯在权力下放问题上的立场确定无疑,而在当选为工党党首之后,他也乐于宣称建立议会已成为“苏格兰人民的已遂心愿”。但随着史密斯去世后继任党首的托尼·布莱尔(Tony Blair)对工党的政策纲领进行全面修改,工党是否继续支持本地自治成了一个未知数。最终,本地自治得以继续留在工党的新纲领之中,除此之外,工党也采纳了苏格兰宪制大会的一项提议,同意新的苏格兰议会有权在3%的浮动范围内自行调节苏格兰的所得税基准税率。迈克尔·福赛思对这一决定紧咬不放。他注意到,工党在税收议题上存在破绽,而新的工党领导层正决心彻底摆脱“高税收高开销”的旧名声,以在大选中争取胜算。福赛思和保守党的其他发言人宣称苏格兰议会的税率调节权只是一种针对苏格兰人独特身份的“方格呢税”。这一批评触动了不少民众,而工党的回应也令支持本地自治运动的各界人士紧张不已。1996年6月,工党影子内阁认定即便本党在接下来的大选中获胜,也不足以立刻触发一场像苏格兰本地自治一样深远的宪制变革,这激怒了工党在苏格兰宪制大会的盟友以及许多在苏格兰的支持者。工党提出举行一场公投决定是否在苏格兰开设议会,并解决另外两个不同的问题,即这一议会的运作原则和这一议会的征税权。批评者认为,工党意在削弱苏格兰议会有限但必要的财政权力,而新的议会如果没有这种权力,便完全无法影响经济事务。甚至还有一些人怀疑,布莱尔有意彻底抛弃对苏格兰进行权力下放的政策。
1706381165
[
上一页 ]
[ :1.706381116e+09 ]
[
下一页 ]